该页面为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连载的衍生小说《三叶一李》第一篇《摘叶记》[1]内容的记录,由伯图编撰而成。在游戏设定中,由白鹤衣作文、绛阙散吏作图而成。
其中存在
古书记载,往古时有个风流孽鬼,仗着自己生前是娲皇亲手捏就的得意之作,不甘见平生一干红颜知己含恨幽冥,便闯上离恨天,大闹痴情司,弄毁了无数簿册,后被天官押去冥河边上,交由阎罗大神亲自发落。如此不知轮回多少世之后,在人间留下无数宿债孽情,又与一场乱世命局相互关联,遂结成一场名为“三叶一李”的连环大劫。有太华修士白鹤衣,以“参商锁”为引,串起此君与“三叶一李”的几段故事,欲为看官们讲清这一场红尘中的缘起缘灭,无情与有情的大道之争。
故事开始前,我们也带来了《摘叶记》两位主角的背景,不妨了解一下吧。
出身于博陵崔氏迁居长安的一支,本是家中庶子,又逢父母早丧,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,曾被姑姑崔四娘照顾抚养。少有异才,不屑诗书,醉心于武技及兵法,使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刀。虽然这一世身世飘零,但其来历颇为不俗,在前前世时又被地府高人高石君相中,投入与一位西域大能的赌局之中,因此命魂中附有高石君的一念神通。
叶休留,本身是冥河之畔的一枝夜休留草,因常年听黄泉摆渡人开解众鬼,心有所悟,渐渐化灵。夜休留草本是生长在地界的一种珍稀植物,完整的根系非常庞大,叶休留只是其中的一棵小分枝,其白日为草,夜晚化萤,化萤时可以吸附在一些徘徊地界的残魂、荒魂之上,吞噬灵力,以助修行。有时夜休留草还会将一些孤魂野鬼残破不全的前世记忆据为己有,其后如能化灵,此时曾被它夺取又尚未化为灵力消耗掉的残魂记忆,也会一道融入其新生的灵格,与人的“宿慧”“前缘”类似,并可以之作为新的修行根基。此草本就稀有,能够成功化灵的夜休留草更是万里无一,因此一株化灵的夜休留草,往往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至宝。摆渡人发现自己船头的这一枝夜休留化灵,有心成全,便通过阴泉,把它送到人间,经历红尘磨炼。而她在黄泉河畔遇见过某个鬼魂,对方的前缘往事也影响到了她的灵格,促生了她与崔元子此后的一段缘法。
自本朝开国之君凭帝首剑定鼎天下,到如今已有近七十年。前朝妖妃乱政殷鉴未远,先皇少年时又曾于太华山学道,致使民间修行之风日盛,各大宫观庙宇香火隆重,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,都以结交有道之士为荣,倘若合了高人眼缘,看上一儿半女想要收做徒弟,则更是家门之幸,甚至有王公大臣特意将子女送入深山,行扫洒仆役之事,只为求得一星半点道法秘术。渐渐便有童谣遍传街头巷尾,唱的是“诗书百万卷,不如桃木剑”。
十余年前,长安附近声名最大的一处道观名叫玉贞观,观主自号静节居士。
说起这位居士,可是大有来头,她俗家姓崔,闺名不详,因在姐妹中排行第四,被人称作崔四娘。崔家本就是绵延数百年的豪门大族,出过的宰辅将帅数不胜数,但本朝年间已隐隐有衰落之相。就在这危急关头,崔四娘出生了,凭借秀美的相貌与出众的才学,她从小就声名远播,赶来求亲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,崔家自然也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,正好当时两位亲王因为太子之位斗得不可开交,崔家也就动了争国本的心思。经过全族耆老一番商议,崔家最终决定将崔四娘嫁给大皇子为妃。这场婚事办得异常奢华,多处礼制都有僭越之嫌,长安的贵戚间暗自传说,崔家已是将这个女儿当未来皇后看待了。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谁都没想到,大位竟落入了从不被人看好的三皇子之手。两位亲王心中不服,各自举兵谋反,但三皇子先有传位诏书在手,又有武氏一族鼎力扶持,叛乱很快便被平定下去。二王先后被诛,府中男丁则被武后下令鸩毖,其余妃妾有的流放蛮荒之地,有的充入掖庭为奴,唯有崔四娘因其家世显赫,新帝特意下令赦免,并将她送回崔家安置。那时,崔四娘与大皇子成婚已有十数年,情意甚笃,崔家数次逼迫她再嫁,她却断不肯从命,后来避无可避,索性出家为道。崔家见木已成舟,也不再劝说,只在终南山上筑了座玉贞观,供崔四娘清修。
除却修行,崔四娘还常在玉贞观召开雅集诗会,她本就有当朝第一才女之名,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,其中更不乏达官显贵。后来又渐渐传出流言,说玉贞观名曰雅集,实为邪修(白鹤衣注:疑与京畿一带不老檀郎相关,待查),每到夜晚,观中便男女杂处,醉饮嬉戏,恣意相交,直到天明。
玉贞观地处偏僻,那时终南山上还颇多盗贼,也有些狐妖黄大仙出没,时有人为赴崔四娘之约,于半路遭人害命,情状不可谓不凄惨,即便如此,依然挡不住公子王孙前仆后继。
某年重阳节,崔四娘再次召开雅集,邀众宾客来玉贞观赏菊作诗。崔四娘平素别无所好,唯独喜欢制灯猜谜,有答出来的便能得她高看一眼,留宿一夜共话巫山云雨。那日一共上百灯谜,众宾客绞尽脑汁,只剩最后一个毫无头绪——谜面倒是简单,仅有“因受”二字,并非出自经典,也非谐音俗语,众宾客有猜字的,也有猜物件的,崔四娘都摇头不语,待到月上中天,众人还是不得要领,纷纷嚷着让崔四娘公布谜底。
就在这时,一位陌生公子姗姗来迟,他不喝酒,也不赏花,就蘸着草叶上的露水,在桌上写了一首诗,说这就是“因受”的谜底。
那首诗是这么写的:
崔四娘看了,当即邀那公子入精舍一叙。这一叙就叙了一夜,其间香艳靡丽不难想见。从此公子便日日来访,与崔四娘朝夕相对,亲如一人,两人甚至动了谈婚论嫁之念,崔四娘时隔多年,再次生出思凡之感,情愿置这些年的辛苦修为于不顾,脱下一身法衣道袍,重拾金钗罗裙。
腊八那夜,公子与崔四娘夜话许久才依依惜别,刚出了玉贞观的大门,便有一道刀光从天而降,掠过公子面颊,将他胯下的坐骑劈成两半。公子大惊失色,只见从旁边的槐树上轻轻飘落下一位黑衣少年,看年纪最多不过十四五岁,面容雪白,长发披散,右手按在一把样式奇古的长刀上,不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,似是随时随地都准备露出嘲笑。
公子认得他,知道他名叫崔元子,是崔四娘的亲侄儿,因为父母早丧,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,崔四娘怜他孤苦,玉贞观又少一个护卫扫洒的人,便将他接过来悉心抚养,到如今也有五六年了。
崔元子平素说话不多,只有在提到崔四娘的时候才略微多讲几句。公子恍然大悟,质问崔元子以前所谓的强盗截杀、妖怪作乱,是否都是他一人所为。崔元子一口承认,并深恨他们都是欺侮过四姑的人,死有余辜,今天就轮到公子。
谁知公子却毫无惧色,扬手亮出一面令牌,原来他竟是新任长安令,奉圣后之命前来调查这几年的连环命案,此番深入虎穴就为诱真凶出手。周围草丛里也旋即转出数十位无间门捕快,人人手持凝音石,将崔元子方才所言记录得清清楚楚。
崔元子强作镇定,挥刀突围,他年纪虽小却武功卓绝,这么多捕快一时竟奈何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回玉贞观。公子当即下令包围道观,并调集人手,誓要将崔元子缉拿归案。
崔元子回到精舍,见崔四娘已然熟睡,他自知此次必不能幸免,便索性将这几年犯下的累累血案都对四姑忏悔一遍,正说到他要对公子下手,崔四娘突然惊醒,一把攥住他手腕,追问是否成功。原来,那公子与她虽同处一室,但从来只谈诗论文,任凭她如何勾引暗示,都从未做过任何越礼之事,乃是一位真正的君子。
得知那公子暂时无碍,崔四娘又责怪崔元子不该意气用事,如今东窗事发,只怕再无转圜余地,就算崔家想保,他也难全身而退。于是崔元子再无顾忌,将这么多年苦苦压抑的孺慕之思一吐为快,先前他为报崔四娘养育之恩,日日悉心服侍,两人本就形影不离,后来又在雅集上耳濡目染,便逐渐生了绮思欲念,而欲念又生凶心,誓要将与崔四娘有肌肤之亲的人斩尽杀绝。
崔元子一番剖白字字泣血,句句断肠,拳拳心意痴极痛极,听得崔四娘眼泪涟涟,感叹世上竟有人愿为她做到如此地步,只可惜知晓太晚,无可挽回。
崔四娘含泪执手,低声问他为何不早说,崔元子道自己笨嘴拙腮,怕冒犯了四姑。崔四娘再三长叹,告诫他越是心爱之人,则越要言语冒犯,倘若对方也情深有意,必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,而为了区区几句言语便含恨动气,分道扬镳,也就不必在此人身上花费半分心神。
此时刚过三更,长安令已率人来到精舍外,熊熊火光映照长枪短刀,在窗棱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,恰如姑侄两人的心情。
崔四娘心知今日一别便是永诀,于是向长安令恳求通融一夜,明日一早必定让他将凶徒捉拿归案。长安令思虑再三,因顾忌崔氏颜面,最终应允。
崔四娘掩门关窗,放下帷幕,吹灭烛火,于黑暗中将崔元子紧紧拥入怀抱。两人都知来日无多,崔四娘遂打叠起全副精神,将自己的一身风流本事口传心授。冰凉的月光透过窗缝照在床头,一支书签从枕席间掉到地下,上面是当初长安令写的那首诗:恩从顾盼起,爱自雨露生。无计绝天欲,心远月近人。为首的四个字合起来,正是恩爱无心,这也是崔四娘心底最深处的声音,但她却从来没有说出口。
翌日清晨,崔元子从美梦中醒来,见崔四娘仍在沉睡,周身馨香缭绕,荡人心魄。他轻轻握住四姑的手,忽觉其肌肤冰冷,手指僵硬,一探鼻息,竟已故去多时。崔元子惊骇至极,一时间好似魂魄离体,许久才渐渐回复知觉,又见枕边有封书信,正是崔四娘留给他的。崔元子展信细看,不禁眼泪涔下,原来当年崔四娘出家并非自愿,自大皇子死后,她本决意守寡,但崔氏却将她当做一件人人可得之物,用以笼络各路达官显贵,这个坤道的身份连同玉贞观一起,都是崔氏为交结朋党、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。如此行径与娼妓何异,崔四娘原本宁死不从,但崔氏众耆老竟在她的饭食中下药,令她神思昏沉,再引男子入内与之交合,如是再三,崔四娘心灰意冷,只得从命。
在书信结尾,崔四娘还将谋害人命的罪行一力承担,说崔元子只是受了自己逼迫,不得已而为之,如今事情败露,她无颜再苟活于世,便服下休留草以求解脱。此草含有剧毒,却能使尸身千年不腐,容貌栩栩如生,方才崔元子闻到的就是休留草的香味。
崔四娘的这封信救了崔元子一命,长安令念在他年纪尚轻,只是从犯,又顾及崔家的地位权势,只判了他四十大板,便让人领回家严加管束。然而崔元子回家后却像是换了一个人,变得极为冷峻偏激,不但在崔四娘的葬礼上大骂众位耆老,还在灵堂前公然宣称要和四姑冥婚。因他武功高强,家人一时竟无计可施。
就在这时,天外传来一声断喝,叫的正是崔元子的名字,他开口应了一句,顿时身化金光破空而去。崔家人追至门外,见他正站在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修士身旁,修士道你们既然不如何处置这个孩子,不如就舍给我当徒弟吧。崔家人自然求之不得,崔元子也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,当即跪下喊了三声师父。老修士哈哈大笑,信手召来一朵白云,与崔元子腾云驾雾而去。
小蓬莱,海崖边,巨浪冲天。
滚滚波涛拍打在坚硬的玄武岩上,激起层层浪花,自空中纷然洒落,如白雪坠地。正午的阳光穿透水滴,在天涯与海角间架起一座瑰丽的虹桥。就在桥下的树丛里,有一双眼睛正痴迷地欣赏着这一幕奇景,她有心伸出手,想碰一碰那霓虹,却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,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大步登上崖顶,面容煞白,眉头紧锁,他恶狠狠地瞪着一望无际的平静海面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只见他猛一咬牙,从高岩上一跃而下。树丛里的眼睛吓了一跳,又见那少年钻出浪潮,奋力挥舞四肢,向深海中游去。
崔元子一边劈波斩浪,一边冲着太阳大声咒骂,仿佛天上那个酷烈无情的家伙就是让他沦落到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。他迎着炽热的阳光,全不顾被灼伤的面目,厉声喝骂道:“我当初就不该听信你的鬼话跟你走!现在我要回中原,你也休想拦住我!”
话音未落,突然间风云变色,原本澄澈的海面骤起波澜,万里晴空转瞬就被阴云席卷,条条电蛇挟裹着闷雷在崔元子头顶炸开,雷霆劈入深海,搅起山岳般的浪潮,涟漪一道叠着一道,最后缀成一眼硕大的旋涡。崔元子奋力挣扎几下,最后只得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,旋即被拖入海底。
在巨浪的侵袭下,崔元子很快就丧失了神志,濒死迷离间,漩涡中的每一滴海水如滚珠般跳动着,反复变幻数次,最后凝成一位身穿道袍,腰系黄绦的美貌女子,伴随着熟悉的呼吸与香味,崔元子眉眼一酸,不禁轻轻叫道:“四姑……四姑……”
那女子绽放笑颜,张开双臂,轻轻将崔元子揽入怀中,悠远的香味更加浓郁,让他无比沉醉。崔元子试探着抓住她的手,女子却只觑着他笑,并不退拒,崔元子心神一松,手指顺着那柔软的臂膀缓缓爬上肩头,嘴唇也往她耳根凑去。就在肌肤相接的瞬间,崔元子猛然睁眼,重重吐出两口粗气,定睛再看,眼前分明是个陌生至极的少女,哪里还有崔四娘的半分踪影。
少女浑身未着寸缕,只在腰腹处披挂着几条藤蔓,乌黑的长发如瀑,更加衬得她肤白胜玉。崔元子仔细端详她的面容,与崔四娘并无一点相像,不禁失望摇头。
那少女也不气恼,只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,目不转睛地瞧着崔元子。她的瞳孔极为明澈,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心底。
崔元子微微侧过头,目光避开她赤裸的皮肤,问道:“你是谁?叫什么名字?”
少女脑袋一歪,绷紧嘴角笑了笑,却是一言不发。
崔元子又追问:“是你救了我?”
少女仍旧沉默不语,似乎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,反而将眼光挪到崔元子两腿之间。崔元子脸皮微红,一低头却看见小腹上正趴着只青色的小螃蟹,应是方才从海里带上来的,少女探出手指,毫不避忌地伸过去逗弄,行动间露出一片毫无遮挡的胸腹。崔元子正不知如何自处,只得垂下眼,注视着那螃蟹舞动钳爪,挪下他的身体,逐渐往丛林的方向爬去。少女也立刻舍下崔元子,追着螃蟹的痕迹去了,转眼不见踪影。
这一切来得实在如同梦幻,崔元子躺在日头下怔了半晌,转头再看,沙滩上除了螃蟹的爪痕,竟连一点脚印都没留下,这不禁让他更加惶惑。就在这时,一片翠绿的草叶从他肩头掉下,附着的香味与少女身上别无二致,崔元子心中陡然一喜,终于确信方才之事并非泡影,但他很快又露出失落之色,望着无尽的波涛,出了很久的神。眼看天色将晚,潮汐渐涨,崔元子实在无处可去,只得长叹一声,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海滩。
蓬莱国前任国师自号蓬山客,他的别庄就建在岛上最高那座山峰的北面,终年阴冷潮湿,遍生蒿草。他身为修士,对口腹之欲,服被之美并无希求,只在竹林里随意搭了几间屋子,聊做栖身之用。
这“小蓬莱”作为蓬莱国的海中影岛,距离高悬空中的蓬莱本岛不知还有几千尺远,天气晴好时,举头可见一片辉煌殿宇在金光照耀下若隐若现,形制之奇,连自幼在长安周边长大的崔元子都见所未见。自从拜了蓬山客为师,崔元子不知央求过多少次,带他去往真正的蓬莱国一游,见一见传说中那些寿数悠久、姿容俊美的“天人”,也算他不枉此生。然而蓬山客总是冷笑,说凭他这肉体凡胎,能踏上这影岛已算仙缘不浅,竟还心有不足,殊不知那天边之城此刻虽被他望在眼内,却并非与他身在同一世界。
崔元子回到别庄的时候,明月初升,蓬山客正在庭院中打坐,吐纳天地精华,他满头银白的乱发被草草挽成一个道髻,歪歪斜斜插着一支木簪,头顶金花缭绕,脚底真火绽放,鼻孔中不断喷出白气,俨然一派真仙气度。
听见崔元子的脚步,蓬山客眼都不睁,道:“我早告诉过你,这海岛四周都被我布下了结界,没有我的允许,谁都无法轻易进出。”
崔元子讥讽道:“你这么神通广大,就为了困住我这区区一介凡人,就不觉得浪费吗?”
蓬山客不再理他,依旧闭目修行。
见他如此轻视自己,崔元子怒火中烧,高声道:“你既然不愿意教我法术,为什么要收我为徒,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把我带来这里!”
蓬山客道:“我已经把所有术法典籍都给你了。”
崔元子涨红了脸:“我看不懂。”
蓬山客悠然道:“那就多看几遍。倘若你连最简单的功法都不得其门而入,我又何必在你身上多费心血?”
崔元子鼻头一酸,气血上涌,抄起把劈竹子的柴刀就朝蓬山客砍去,然而刀锋穿身而过,蓬山客的身影倏然消散,片刻之后,一声冷笑从屋顶上传来,蓬山客显出真身,然后随手一指,崔元子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,狠狠砸在山壁上,一时间鲜血迸溅,痛得崔元子高声惨叫。
蓬山客面不改色,轻轻一拂衣袖,收了神通,崔元子便重重掉在地上,身上又添几处新伤。
蓬山客道:“丹房里有伤药,自己去拿。”说罢转身回了卧房。
崔元子浑身血流如注,在原地躺了半晌,才勉强恢复一点力气。他两条腿都摔断了,无法站立,只得用双手爬进丹房。待他找到丹药服下,已是筋疲力尽,今天恰是月圆之夜,他眼望着窗外的一轮满月,念及纵使能回到故乡,世上也再无牵挂的人,不禁悲从中来,放声大骂。
蓬山客的丹药果然玄妙,一夜过去,崔元子的伤处已愈合大半,他在附近随便摘了些野果充饥,然后又来到海崖边。大海依然辽阔,阳光依旧炽热,崔元子筹谋一夜,已绝了单枪匹马闯出结界的念头,他捡起根树枝,随手在沙滩上划了几笔,心里盘算道:“这结界最厉害的就是大浪和雷霆,倘若有一艘足够结实的船,或许能抵挡得住……”
他回身望向隐没了少女的那片密林,一株株古树枝叶茂密,茎秆粗壮,大的要四五人才能合抱,小的也有成人腰身粗细,崔元子暗叹一声果然天无绝人之路,便将柴刀别在腰里,掉头往密林去了。
崔元子虽然不会法术,却胜在自幼习武,筋骨强健,区区几刀就能砍倒一棵大树。他一路深入密林,在溪流边发现了一株参天老榕,那榕树不知已长了多少年月,枝干上垂下道道茎须,远远望去,就如同个威风凛凛的将军,一把美髯迎风飞舞。
崔元子见猎心喜,紧走几步上前,轻轻拍打树干,只觉木质又坚又韧,的确是一块造船的好材料。他立时挥起柴刀,正要劈下,树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,崔元子抬头一看,见嫩叶间伸出两条白皙修长的小腿,在半空中荡来荡去。
崔元子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,心下一动,道:“又是你?”
那人似乎吃了一惊,立刻缩回双腿,跳下大榕树向溪流对面跑去。
崔元子大叫一声:“你等等!”
他拔腿就追,却见那人身手异常轻盈,对地形也极为熟悉,穿花蝴蝶般左一绕,又一绕,很快就不见了踪迹。崔元子眼看追之不及,眼珠一转,故意高声痛呼,捂着腿脚跌到在地。
很快,那缥缈的香味就又回到近旁,崔元子一边闭眼呻吟,一边暗自注意那人动向,趁其不备,猛然跳起,一把将他按倒在溪边的大青石上。
“我又不害你,你跑什么……”话未说完,崔元子忽然发现那人竟不是昨日的神秘少女,而是个同样赤裸的少年,也是一般的雪肤乌发,眸如秋水。
崔元子一惊,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了几遍:“昨天……海滩上……你们是姊妹?”
他见少年正盯着自己手里的柴刀,眼神中显露出隐隐的恐惧,便将刀子插回腰后,道:“你放心,只要你不害我,我就不会害你。”
少年将目光挪到崔元子脸上,两人四目相对,一时都没讲话。
崔元子被他瞧得没来由的一阵心悸,正要开口说些什么,那股曼妙的香气骤然浓郁,少年的面目渐渐模糊,一张美丽的脸孔却从烟雾中悄然浮现。崔元子明知这只是短暂的幻象,一颗心却依然剧烈地跳动起来,一如他们诀别的那个夜晚。
崔元子情不自禁红了眼眶:“四姑,我实在很想念你。”
崔四娘笑了,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,蜷身伏在他耳边道:“那我最后教过你什么,你还记得吗?”
崔元子微微垂下头:“你说过的每一句话,我都时时记在心里,没一刻忘记。”
“就让我瞧瞧,过了这么久,你究竟有无进境。”
崔元子腼腆一笑,将崔四娘拥入怀中,然而触手之处,她洁白的面容瞬间裂纹遍布,就像一尊被人故意摔碎的白玉观音,即便四分五裂,但每块碎片都闪动着柔润的光彩。崔元子从温柔乡中猛地回神,见数丈之外,少年正回头对自己狡黠一笑,随后就消失在溪流尽头。
少年离开了,将崔元子的心念也一并带走了。他疑心是遇见了岛上的精怪,否则怎会有如此灵秀又如此古怪的少年男女?但他不愿去问蓬山客,更不肯放弃与崔四娘幻中相会的时机,便独自一人日日在林中流连,一边继续伐木作舟,一边四处搜寻那对少年男女的踪迹。
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,崔元子与他们渐渐相熟起来,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疑云却有增无减。他曾看见少女在溪水中捕猎,抓住条活鱼连鳞片都不刮,直接就往嘴里送,崔元子连忙夺过来,就地生了堆火,又把鱼肚子清理干净,架在火上烤了半晌再递还给她。
面对着黄澄澄的烤鱼,少女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物,久久不敢伸手,但那烤鱼的香味实在诱人,她终究抵受不住,便先探出两根手指,撕下一小块皮肉放进嘴里尝了尝。崔元子就看着她双眼顿时一亮,喉咙里发出幼猫般满足的呜咽声,然后一把抓过烤鱼狼吞虎咽起来。
崔元子越看越心惊,拍着她的背道:“你吃鱼怎么不吐骨头啊?”
少女转头冲他一笑,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,看得崔元子汗毛倒竖。有时来的是却是少年,他脚跟总是不沾地,喜欢在树枝上跳来跳去,轻灵得像没有体重。他不爱吃烤鱼,只爱听崔元子吹箫。岛上原本是没有箫的,崔元子为打发寂寞,用造船剩下的木头凿了一杆,声音幽深哀婉,时断时续,倒是恰好契合他眼下的心境。少年拨开树丛,就趴在茂密的枝叶上听他吹,曲动愁肠,情到深处,崔元子眼底一酸,几乎落泪。
少年见状,也学他的样子,摘下片树叶呜呜哇哇地吹响,崔元子耳朵受罪,心下却没那么难受了。
夏去秋来,时间很快到了九月,崔元子连续几日进入密林,见到都是少女。近来她总是困倦,连烤鱼也不大吃了,整天缩在树洞里小憩。现在的她已能听懂崔元子的只言片语,只是仍然不会说话,问急了就翻身闭眼,呼呼大睡。
这天崔元子踩过落叶,趟过溪流,路上还顺手采了一束野菊花,轻轻放在少女栖息的洞口,她缓缓从树洞里探出半张脸,露出两只惺忪的眼。
崔元子道:“我的船已经造好了,打算过几天就回转中原,这次是专程来向你们告别的。”
对于少女来说,中原,告别,都是太遥远的词汇,她并不想要了解,倒是眼前的野菊花实在可爱,她情不自禁将她们搂进怀里,反复嗅闻,然后她突然张开嘴,崔元子连忙阻止:“这花是看的,可不能吃。”
少女疑惑地望着他,崔元子不禁有些气馁:“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……我走了之后,就再没人给你烤鱼了,你也没有防人之心,我真担心你会活不下去。”
少女笑了笑,飞快地做了几个手势,崔元子却看不懂。
他无奈地叹了口气,盯着少女修长的脖颈:“我检查过你喉咙,一切正常,怎么就不会说话呢?”
少女微微摇头,低眉摆弄花束,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为难。
入夜之后,崔元子回到别庄,蓬山客不在,应是去了别处修行。他潜入书房,翻箱倒柜想要寻找治疗哑病的办法。虽然书房不大,但蓬山客曾是蓬莱国师,收藏的典籍极为丰富,且文字深奥无比,崔元子寻觅到半夜,终于找到一本稍微浅显的医书,上面写的诸般病理佶屈聱牙,崔元子读了几遍都不得要领,但书页里夹着的一件法器却让他心中一喜,那是根麻布编成的红绳,不知是何年何月制成,色彩早已暗淡,根据书上的文字,说这根红绳中蕴含灵力,只要系在病人脚上,无论什么原因导致的哑病都能立刻痊愈。
崔元子默默将红绳攥在手里,心底突然涌上一阵不舍,回到中原后,他恐怕此生再不能与四姑相见了,哪怕只是浮光掠影。
第二日清晨,崔元子带着红绳来到树洞,少女仍在熟睡,昨天摘的野菊花已经蔫了,她却还紧紧抱在怀中。崔元子走近了,替她赶走落在身上的飞虫。少女的皮肤白如牛乳,上面几乎没有一根汗毛,触手冰凉,像一块浸透了井水的玉石。
崔元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脚踝,刚要将红绳套上去,少女像是预感到什么,突然睁开双眼,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慌乱之间,崔元子未曾多想,问出了一句让他无比后悔的话:“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中原么?”
趁少女愣神的工夫,崔元子已将红绳拴在了她脚上。
那红绳似有灵性,一沾皮肉就化作一道微光,很快浸入肌肤,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痕。少女回过神,脸色骤然变得煞白,崔元子见她神色惊恐至极,竟张嘴就往腿上咬,那凶狠的劲头仿佛要一口将脚踝咬断。
一时间鲜血喷涌,崔元子拼力将她按在地上:“我是在治你的哑病,你怎么突然就疯了!”
少女喉头格格作响,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,她扭头咬住崔元子的手臂,痛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轻易放手,只得强忍剧痛低声宽慰道:“瞧,你现在能发出声音了,过不了多久就能学会说话。”
就在这时,一道青光从云头降下,蓬山客仍旧挽着一头乱发,身上却换了件金光灿灿的法衣,上下左右都有灵器环绕,风采超迈令人不敢逼视。他仪态从容,对崔元子露出微笑:“徒儿,你果然没让我失望,做得很好。”
崔元子一怔:“你说什么?”
蓬山客指着少女道:“你可知她是何人?”
崔元子道:“不外乎此地的山精水怪。”
蓬山客笑道:“那可不是普通的精怪。”说着他双臂一招,一个玉色葫芦从袖袍中飞出,在少女头顶轻轻一旋,放出万道豪光。少女立刻惨叫一声,四肢迅速干裂萎缩,最后化成一支青黄不接的灵草。蓬山客见时机已到,便捏了个法诀,只见葫芦抖动几下,就将灵草吸了进去。
蓬山客心满意足,对崔元子道:“这是只生长在黄泉边的一种天地灵根,名叫休留草。”
崔元子浑身一震:“她就是休留草!”
“这草效用玄妙,传说若得一株炼成丹药,就能令凡人起死回生。不过它世间罕有,秉性又极其警惕,除了遇见同类,否则绝难现身。所以我虽然知道它的下落,但用尽手段也不能将其捕获。”话说到这个地步,蓬山客望向崔元子,“所幸我遇到了你。”
崔元子一愣:“这与我有什么相干?”
蓬山客将葫芦收入怀中,但笑不语。
崔元子思忖片刻,恍然大悟:“四姑是服用休留草而死,我身上也沾染了一样的味道!它把我当成同类了!”
蓬山客点点头道:“休留草本无定性,时男时女,而你为她系上的这条红绳我已事先下过咒,从此之后她阴阳已定,再不能轻易逃脱了。”
“那本医书也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?”
“要准备一本能让你看懂的书,倒是整个计划里最让我为难的事。”
言尽于此,蓬山客踏上云头,绝尘而去,而崔元子则像是被抽干了全身血液,心口处一片冰凉。原以为自四姑之后,他再不会受任何人蒙骗,但如今看来,任凭他心气多高,意志多坚,只要仍是凡夫俗子,就依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内。
蓬山客打开葫芦,将休留草投入丹炉,少女刚刚恢复人形,像是预感到自己未来的命运,泪眼婆娑地望向面前的人。她喉咙已能发出声音,却还不会说话,只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,但任谁都能听出来,她是在哀求讨饶。
蓬山客任凭她呜咽哭泣,就在这时,崔元子走进丹房,扑通跪在蓬山客跟前,郑重其事地向他磕了几个头。
蓬山客道:“你就算跪死在这儿,我也不会放了她。”
崔元子看也不看丹炉,大声道:“以前都是我鼠目寸光,不识真仙,请师父不嫌我资质驽钝,传我法术,导我仙途。只要师父愿意,从今往后我愿为奴为仆,任凭驱使。”
蓬山客大功告成,正是最志得意满的时候,笑道:“不错,我要炼九酿回春丹,正缺一名替我看守炉火的仆役。你既然有此心意,现在就去将丹炉点燃。”
崔元子领命,刚要起身,蓬山客又道:“丹房尊贵,凡人不可轻易涉足。”
崔元子连忙道:“徒儿该死。”
然后他立刻弯腰低头,膝行上前,缓缓挪到丹炉边,随后他却一愣,犹豫半晌,回头问蓬山客:“师父,火钳在哪里?”
蓬山客道:“修行之人,从不用那种东西。”
崔元子倒吸一口凉气,脸上却不改颜色,他向蓬山客微一点头:“多谢师父指点。”说罢就将手指插进滚烫的炭火中,伴随着一声闷哼,一股焦臭皮肉的气息很快在丹房内弥漫开,崔元子眉目扭曲,满脸苍白,身上的衣物被汗液浸透,膝盖下很快积出两滩水渍。但蓬山客不发话,他就不敢松手,只能强忍剧痛,握着火炭逼近丹炉。休留草眼波盈盈地看向他,泪水不住滚落,越发显得楚楚可怜。
蓬山客道:“你若下不了手就出去,省得过了吉时。”
崔元子转开头,再不看少女的眼睛:“人间就是如此,你本不该来。”说着,他将炭火往炉底一送,只听一声爆响,丹炉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红光,休留草的哭泣顿时变成了尖叫。她的皮肤与血肉都在高温的炙烤下寸寸皲裂,因为是天地灵根,一时又不得死,只能在烈火中翻滚嚎啕。
崔元子不忍再看,面无表情地掩上炉门,休留草还在挣扎,用头,用手,不断撞击炉壁,发出巨浪拍岸般的声响。
每一下都好像拍在少年的脸上。
蓬山客闭眼听了一阵,赞叹道:“原来这就是黄泉的声音。”
九酿回春丹炼制不易,需至少熬炼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勉强成形,稍微一点差池就会前功尽弃。虽有崔元子日夜看守炉火,蓬山客仍旧不放心,崔元子在丹房内侍奉,他就在门外打坐,兴致来了教授几句口诀,也不多做解释。数日之后,休留草的气息越来越弱,渐至于无,崔元子也将大部分心力都转到蓬山客身上。他在玉贞观中伺候了四姑五六年,对盥洗扫洒,洗衣缝补都是驾轻就熟,如今用来孝敬蓬山客倒是正好。
睁眼有热水,出门有饭食,坐卧有软枕,入定有沉香,那蓬莱国民风淳朴,连皇族在生活享用上也与平民差别不大,更不会有人甘愿如此受人作践,尽心侍奉,因此纵使蓬山客神通广大,万事不缺,也从未享受过这样舒心惬意的日子。
那日他刚吐纳完毕,正准备沐浴歇息,见崔元子早已将热水备好了,手里捧着衣物,安静地侍立在一旁。
蓬山客叹道:“你于法术上资质驽钝,但在伺候人的物事上,倒是天赋异禀。”
崔元子一笑:“可惜师父你不是女人,不然我还有让你更舒服的办法。”像是觉得太过轻浮,他很快解释道:“我四姑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,她每日梳洗装扮都是出自我手。”
蓬山客竟没生气,只抬眼端详了崔元子几眼:“的确是个讨女人喜欢的模样……”他突然披衣起身,低声吩咐道:“别收拾了,先跟我去个地方。”
别庄最深处有一座上锁的山洞,崔元子来到这里的第一天,蓬山客就告诫过他,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踏足此地。如今蓬山客亲自打开了大门,里面漆黑一片,又阴又冷,崔元子不敢多话,只得跟着他一路往前。
洞壁上写满了奇形怪状的符文,崔元子稍微凝神细看,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,他连忙低头,错开目光,没想到这符文地面也有,他不小心一脚踩上,那符文竟像是活物一般,在他脚底痛苦地扭曲起来。
崔元子吓了一跳,叫了声“师父”,不远处传来蓬山客的声音:“别出声,过来。”
崔元子战战兢兢走到山洞尽头,见此地帐幔飘飞,烛光闪烁,每支蜡烛或长或短,各居其位,布成阵势,就在这法阵中央,有一座半人高的石台,上面躺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女子,看年纪不过二十余岁,嘴角犹带笑意,像是有一场美梦还没做完。
蓬山客在石台边坐下,捉起女子的手紧紧握住,道:“这是我年轻时的道侣,法号水月仙,你来见礼。”
崔元子走近了,跪在石台前叩了个头,大声道:“徒儿拜见师娘。”
他等了许久,都没等来水月仙的回应,崔元子大着胆子微微抬起眼,只见女子手背上隐隐透出几点淡黑色斑纹,不禁浑身一凛:“师父,师娘她……她……”
蓬山客却极为平静:“她已经故去数十年了。”
崔元子一惊,再细看那女子,胸腹没有半点起伏,的确早已断了呼吸。
“当初我与她为突破境界关隘,便修炼了一种名为参商锁的秘法,两人先结缘,再斩缘,修为便可突飞猛进。不料……”蓬山客凝神望向那具女尸,言轻语细,像是生怕打扰了她的安眠,“我们结缘之后,情意日笃,最后竟无法下定决心斩缘。但参商锁的反噬极为厉害,轻则恶病缠身,重则性命不保。水月仙不忍看我受苦,便趁我不备,自行了断了。”
“这就是你千方百计要捕获那休留草的原因?”
蓬山客点点头:“虽然我知道九酿回春丹未必真能起死回生,但我寻觅数十年才找到这唯一的办法,即便只有一点希望,我也想要试上一试。”
崔元子听说,蓬莱国得灵气所钟,富裕平和,国人并不如何醉心修行,天生便有凡人难以企及的寿数,似蓬山客这般在修行上汲汲营营者只怕少之又少,而他后来为何卸去国师尊位,避居海岛,原因也不问可知。
这时蓬山客突然放缓了声音,看向崔元子:“我记得你也曾为了一个女人欲生欲死,倘若真能让她重回人间,你会跟我做出同样的选择么?”
崔元子却摇头:“只要崔家还在,四姑即便还阳,照样会沦为他们笼络人心的玩物,倒不如就这样死了干净。”
蓬山客笑了两声:“真是孩子话。”他也不与崔元子多做争论,而是打开了石台边的一只木匣,里面金光四射,盛满了珠翠珍宝。
蓬山客道:“你师娘平生最爱漂亮,自她去后,金钗委地,明珠蒙尘……如今她重生在即,这些东西终于能再派上用场了。你不是说你最擅长服侍女人吗,这便为她梳妆打扮吧,我要让她一睁眼,就看见自己光彩照人的样子。”
大约过了半个时辰,崔元子退到石台后,扬声叫了句师父。蓬山客掀开帐幔,看到台上的水月仙,不由得怔忡片刻,只见她头发被梳得一丝不乱,乌云一般堆在头顶,鬓边用钿子、银簪、白玉环等点缀,配合脸上浓淡得宜的妆容,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,轻声叫他的名字。
蓬山客长叹一声:“红颜依旧不老,我却已两鬓斑白了。”
那日之后,蓬山客开始仔细指点崔元子一些修行法门,发现他天资竟十分不俗,虽然及不上那几个修仙界公认的天纵之才,却也远超一般修士。蓬山客本与蓬莱国人脾性不投,卸任后长年云游四方,平生没结下一个至交,难得有个像崔元子这样可心可意的人常伴身边,渐渐竟真对他生出了几分师徒之情。
时光匆匆而过,转眼就到了第四十八天半夜,眼看多年夙愿即将得偿,蓬山客自忖万无一失,便离了丹房,去到水月仙的洞府中布置阵法,准备迎接她回魂。
崔元子目送师父走远,又耐着性子在窗前坐了一阵,见天光月色,竹影婆娑,道道清光从水月仙洞府中透出,阵阵沉郁诡秘的诵咒声盘旋在别庄上空,搅得人心惊胆寒。崔元子知道,这是最后的机会了,他猛地站起,快步走到丹炉旁,隔着滚烫的铜壁小声问道:“休留草,你还活着么?”
他反复问了几遍,炉中都无人应答,崔元子不禁皱眉:“难道已经被炼化了……”但他终究不死心,将炉门打开一条小缝,往里一看,但见少女正蜷缩在炉底,浑身焦黑,奄奄一息。
崔元子又唤了两声,少女肩头一动,艰难地翻过身,一见到他,脸上顿时露出狂怒之色,她现在依然不会说话,嘴唇开合几下,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嘶吼。
崔元子道:“是我对你不起,但你别怕,我一定会救你出去。蓬山客说你是长在黄泉边的天地灵根,想必认识不少地界高人,虽然我术法低微,但总能替你传个信吧。”
少女瞪起一双被烈火熏烤得乌黑的眼睛,瞳孔中似乎泛着一两点泪光,还没流出眼眶就化作了一缕炽热的水汽。她向崔元子招招手,示意他再凑近些,崔元子顶着蒸腾的热流,又往前走了两步,剧烈的火焰几乎要融化他的脸颊。
少女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,指甲盖上还带着火星,她用尽浑身力气,在崔元子心口轻轻一点,霎时万千景象纷至沓来,全都灌注入他的胸膛,崔元子只觉一阵剧痛,栽倒在地不省人事。
地府的冥河边,无数面目模糊的孤魂野鬼正在徘徊游荡,他们有的被黄泉中的恶鬼吞噬,有的被地狱里的雷电劈成灰烬,那些散落的残魂都化作彼岸花的养料,让它们日复一日,开得更加鲜红。就在这万里红花中,不知何时,竟长出了一株碧绿的小草,它没有彼岸花高,也远不及它们美艳,却比世上任何一种花木都要贪婪,它的根茎狠狠扎进泥土,以黄泉水为饮,枝叶奋力刺向天空,汲取一切荒魂鬼火,不晓得多少年过去,曾经荏弱的小草已长成苍莽巨树,高昂起硕大的树冠,俯瞰着一望无际的彼岸花。
某一日黄泉摆渡人划着小船从这里经过,一眼就看见了它,摆渡人不禁赞叹,在世上最荒凉贫瘠的土地上,竟能长出这样的造物。他折下一根枝条,用只陶罐装了,养在船头上,还给它取了个名字——休留草。
就这样,休留草随摆渡人在黄泉上往来了数千年,看透风花雪月,听遍悲欢离合,摆渡人一边摇橹,一边开解众鬼,但痴男怨女个个执念深重,哪里听得进去,倒是休留草经年累月,心有所悟,最后竟生发出一点灵性。摆渡人说如此材料,不去人间历练一番,不见识一生人情冷暖实在可惜,便施展神通,将休留草送出地府,临别时他还特意叮嘱了八个字,不历劫数,难证逍遥。
待休留草回过神,自己已身处一座海岛之上,灿烂的阳光,茂密的树林,清澈溪流旁,是一片翠绿的草地,无数野花点缀其间,这就是她第一眼看到的人间。
如今这些记忆都随着少女的指尖,涌入崔元子的脑海,指引着他重新回到树洞外,揭开那一层厚厚的草甸,下面是一汪小小的泉眼——那就是黄泉的出口。
在休留草灵力的护持下,崔元子顺着流水,直抵地界。
地府的天空阴沉晦暗,无星无月,仿佛一块钢铁打造的幕布,将一切生气隔绝在外。他也看见了休留草描述的,无边无际的彼岸花,红得像永不熄灭的烈火,比记忆中还要壮丽十倍。面对如此盛景,崔元子却无暇欣赏,他听见滔滔黄泉滚滚而来,转头就见一条大河划开大地,无数过不得河的厉鬼在河中沉浮,有新死的魂魄心有不忍,往水下一看,立刻就被千万双鬼手硬生生拖入河底,再不能投胎转世。
崔元子强按下心中的恐惧,急忙奔向河边,寻找摆渡人的踪迹。沿途众鬼纷纷散开,像是对他十分畏惧,崔元子疑惑片刻,很快明白过来,许是身上休留草的威压所致。
但休留草只防地界万物,防不住活人算计。此草本就是极为难得的宝物,每次现身都引来无数觊觎。恰逢其时,正有三个同门修士,一个叫子虚真人,一个自号乌有居士,还有个无存仙子,竟谋划着用秘术瞒天过海,想要潜入地府盗走一株休留草。他们远远见到崔元子行事,相视一眼,心知他必与休留草有莫大关联,便悄悄在他身后缀了一路,直到确定他不会任何法术,也并非名门弟子,当即放出法宝一齐向崔元子罩去。
崔元子猝不及防,被法宝打了个正着,那三人也不想取他性命,而是施法将他捆缚起来,逼问休留草下落。崔元子自是不愿吐露,三人便将他浸入黄泉,众多鬼手一拥而上,尖利的的爪牙将他抓得面目全非,流出的鲜血引来更多恶鬼,不多一会,崔元子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,不成人形。
子虚真人道:“你尽管嘴硬,我却多的是办法让你开口。”
无存仙子将崔元子从水里提上来,不无惋惜地抚摸着他的脸,道:“多俊俏的一个孩子,只要你愿意据实相告,我一定会重重酬谢……你要什么都行。”
崔元子神志恍惚,缓缓摇头。
乌有先生皱眉道:“不用同他啰嗦,待我施展分筋错骨手,不信撬不开他的嘴。”
说罢他一掌拍在崔元子肩头,只听接连几声爆响,崔元子的骨骼寸寸迸裂,碎片扎进肉里,痛得他放声大叫。
乌有先生冷冷一笑,将手掌挪到他小腹:“才这点苦就受不住了么?小子,你要再不说实话,我可要真下狠手了。”
就在这时,三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:“他阳寿未尽,你们还是就此收手吧。”
众人回头一看,见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身披蓑衣,头戴斗笠的男子,瘦骨嶙峋,身形佝偻,连脚边的彼岸花都比他腰身挺直。
三位修士见他其貌不扬,且未从他身上感应到任何灵力,便只将他当做个多管闲事的孤魂野鬼。子虚真人懒得多话,拔剑就刺,出剑的瞬间,他心中忽然警钟大作,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气让他晕眩不已,他正要召回飞剑护身,电光火石间,一座巨大的山脉破开虚空,倏然降临,山上长刀密布,寒光熠熠,子虚真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,就被当头压在刀山之下,尸骨无存。
乌有先生和无存仙子虽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,但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修士,见势不妙,当机立断化光远遁,崔元子也一头雾水,眼望着那高耸的刀山半晌回不过神,与此同时,他耳边却响起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:“还不出手吗?他们可要跑了。”
崔元子心念一动,就像是有人捉起了他的手臂,情不自禁划出一条诡秘的弧线,五指直接撕开碧空,浑浊的黄泉水便从这道缝隙里奔涌而出,一个浪头就将乌有先生彻底吞没。
无存仙子见同伴接连陨落,心知与敌人实力相差太过悬殊,应战逃跑皆是无用,便干脆跪倒在地,连呼主人,甘愿拜在崔元子门下,一生一世为奴为婢。她话还没说完,大地突然裂开,下面是数根烧红的铜柱,无存仙子跌落其间,几声惨叫后,就化为一具焦尸。
转瞬间三位强敌都灰飞烟灭,饶是崔元子胆大如斗,也忍不住浑身战栗。这时,那蓑衣人缓步走到崔元子面前,手指一勾,一缕神念从他额心处飞出,化作一只乌鸦,绕着蓑衣人一边盘旋,一边尖声叫道:“救命!救命!先生救命!”说罢便消失不见。
蓑衣人打量了崔元子几眼,长叹一声:“危急关头,竟还能找到你这样坚忍不拔的人帮忙传信,才不枉那棵草去人间走一遭。”
崔元子恍然大悟:“你就是摆渡人!”
“不错。”
崔元子忙道:“她现在……”
摆渡人微微一笑:“我已经知道了。这个蓬山客……修了半辈子道,怎还如此糊涂?既要参商锁的修为,又要希求道侣复生,天底下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?”
说着他轻挥衣袖,扇动清风,崔元子静候半晌,却没见任何神迹显现,正自疑惑,只听摆渡人笑道:“大音希声,大道无形,真正厉害的法术未必有多惊心动魄,你回去一看便知。”
崔元子被他的威压所慑,不敢多问,只将这话记在心中,他正要告辞,摆渡人却突然叫住他,问道:“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志,实在难得,正好那棵草走后,我独自一人撑船渡河实在寂寞。你可愿认我做师父,长留地府?”
话音未落,崔元子就摇了摇头,道:“多谢前辈美意,请恕我不识好歹。”
饶是摆渡人见多识广,此时也不禁有些惊讶:“你瞧不起我的法术?”
崔元子正色道:“尊驾法力之强,我平生未见。”
摆渡人更加诧异:“你可知道世间有多少人为了拜在我门下,不惜付出任何代价?”
崔元子道:“我学法问道只为有朝一日能重回长安,凭这一身本事赚个天街打马,琼林夸官,令崔家那几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痛心疾首,悔不当初。倘若长留地府,岂不是锦衣夜行,纵使天下无敌又有什么乐趣?”
摆渡人听罢,沉默片刻,突然大笑三声:“难怪休留草与你交好,你真是天下一等一的腌臜孽鬼,浑身贪嗔爱欲臭不可闻,连黄泉水都洗不去你这一身污浊,走吧,走吧,别脏了我这片净土。”
说罢他再次挥动衣袖,召来一阵阴风,将崔元子送回人间。
崔元子再睁双眼,天已大亮,而他正站在水月仙洞府的石台前,帷幕中隐隐约约交叠有两条人影,他试探着叫了声师父,方寸之地竟无人应答。崔元子鼓足勇气掀开帷幕,只见蓬山客与水月仙相拥而卧,两人均已气绝,蓬山客七窍流血,死状极为凄惨,水月仙更是皮肉尽消,化为一爿白骨,崔元子当初为她精心戴上的珠翠首饰滚了一地,兀自散发出幽幽的光芒。
崔元子大惊,返身冲出洞府,只见岛上的一切都已天翻地覆,屋舍倒塌,树木凋零,像是刚遭遇过一场大风暴。
就在这时,崔元子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,回头一看,但见休留草俏生生立在丹房的废墟上,赤脚拨弄着一块丹炉碎片,脚腕上仍缠着他亲手系上的红绳。见崔元子发愣,休留草欢呼一声,奔过来一头扑进他怀里。
崔元子半晌才回神:“你会说话了!”
休留草露出个羞涩的笑容,结结巴巴道:“只……只会说……一点……你别……取笑我。”
“那你身上的伤呢,摆渡人都治好了么?他究竟是什么来历,居然能在地府来去自如?还有,用你炼丹真能起死回生?”
休留草才通人语,崔元子连珠炮似的发问让她应接不暇,以她眼下的口齿,更无法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,只能两颊一红,一个字一个字地道:“我……很好……你……别担心……”
崔元子明白她的处境,很快反应过来,笑道:“不急,等你真正学会说话识字我再来问你。”
说罢他捡起一根竹枝在地下划了几道:“你先认得这几个字。”
休留草不解地望着他。
崔元子又道:“这是我的名字,崔——元——子。”
他故意放慢语速,好教休留草听得清楚。
少女仔细凝望他的唇齿,笨拙地模仿道:“脆——院——之。”
崔元子哭笑不得:“也算很接近了。”
他又问少女:“你呢,你有名字吗?”
少女摇头。
崔元子道:“这东西人人都得有,不然该怎么称呼你呢,我这就帮你取一个。”
他自顾自搜索枯肠,低声斟酌道:“你本是草木之人,不妨就以叶为姓,如何?”
少女听不懂,崔元子说什么她都含笑点头,只见他刷刷几笔,写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:“好,从今天起,你就叫叶休留了。”
蓬山客既死,别庄就成了崔元子一人的天下,他开始整理书阁中遗留的法术残篇,但他于修道上毕竟还未登堂入室,书上的文字虽然个个都认识,连起来却不知所云。崔元子空守着宝山不得其门而入,不禁万般沮丧,幸亏有叶休留日日前来陪他嬉戏散心。
叶休留如今被红绳上的咒术破了灵根,定下性别,不能再转换阴阳,只得以女子的形貌示人。崔元子教她穿衣,也教她言语,她天性聪敏,一学就会,没过多久已能同崔元子进行简单的交流。
这日叶休留闲极无聊,又来找崔元子玩乐,却见他蹲在地上,眉头紧锁,面前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。叶休留故意放轻脚步,从身后悄悄靠近,见那书上画着个姿态怪异的人,头下脚上,双手还以一种特殊的姿势扭曲着。叶休留咦了一声,脱口而出:“这……这不是幻光随影功么?”
崔元子一惊:“你看过这本书?”
叶休留道:“我曾在黄泉遇到过修行这门功法的人,还记得那人骄傲极了,自以为化出一具分身就能瞒天过海,逃脱轮回,殊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摆渡人看在眼里,最后不但没能脱身,反而罪加一等,被打入油锅地狱受两百年苦刑。”
崔元子无心听这些不相干的陈年旧事,一直盯着叶休留的脸出神,少女被他看得心中一阵兵荒马乱,低下头道:“你又想犯什么魔怔了?”
崔元子把书一合,叹道:“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!”说着他将书册典籍都随手丢到一旁,伏跪在叶休留面前:“师父在上,请受徒儿一拜。”
叶休留吃了一惊,身影一闪,连忙躲进屏风后:“你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”
崔元子道:“你是地府高人的亲传,又知道那么多法术秘典,若能教我一招半式,便能让我终身受用了。”
叶休留道:“见识过蓬山客的下场,谁还敢收你为徒。”
崔元子听她话语间似有松动,当即面露笑容,放缓了声音:“我同你发誓,今生今世,绝不会伤害你分毫,就算动一动念头也叫我天打雷劈。”
“你对蓬山客也曾信誓旦旦,我在炉子里都听到了。”
“要不你在我身上也施一道法术,若我稍有行差踏错,就让我生不如死。”
“你说的是骨族秘传的同心蛊?还是天玄教的三圣转生法、延维锁心咒?这些我可都不会。”
“我天生就会伺候姑娘,你若收我为徒,保管日日都能让你舒心畅快。”
“你再要胡搅蛮缠,我就回地界了……”叶休留转身要走,手边却突然一紧,她垂眸看去,见崔元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悄挪到了屏风旁,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。
崔元子道:“你已经回不去地界了。”
叶休留一怔。
“要是三个月前,我根本抓不住你。”
叶休留顿时脸色惨白,额头上涌出层层汗水,顺着她的衣领往下淌。三个月前,她还是一介天地灵根,向来只从本性行事,不知人间冷暖,纵使赤身露体也不觉有何不妥,如今与崔元子朝夕相处,耳濡目染,已略通世俗礼仪。想当初,区区一件衣服,不过脱了便是,现而今再要让她披发袒露只怕是不能了。
想通此节,叶休留胸中百感交集,悲也不是,喜也不是,只定定望着窗外的竹林出神。崔元子趁机放低身段,软语相求道:“当初是我害你受尽煎熬之苦,每次想起,都让我愧疚得茶饭不思,你就当是帮帮我,也让我心里能好受些。”
叶休留思索一番,皱着眉道:“我可以教你法术,但……你不要叫我师父。”
“不叫师父,那叫什么?”
“我不懂你们俗世的那些规矩。”
崔元子故意道:“那就叫好姐姐。”
叶休留不解其意:“好姐姐?”
崔元子一笑:“说的就是像你这样又好心,又漂亮,学识又渊博的人。”
叶休留愣了愣,道:“我明白你是在哄我玩,但我还是很高兴。”
少女现在还没学会何为机变狡诈,何为口是心非,坦荡直白得连崔元子都不忍再戏弄下去。他郑重其事地对叶休留行了个礼:“眼下岛上只有你我二人,怎样称呼都不要紧,等到我修行大成,离开这里的时候,希望你能叫我一声崔道友。”
这时的叶休留并不明白道友二字意味着什么,见崔元子的神情如此严肃,她也不禁坐直了身子,正色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
就这样数年光阴倏忽而过,叶休留灵性渐长,如今已能识文断字,说话行事也与常人毫无分别。在她的指点下,崔元子看完了蓬山客的所有藏书,修为一日千里,但他还远远没有满足,岛屿周遭的风暴结界仍在,他曾多次尝试驾船离开,每回都遭遇惊涛骇浪,若不是有叶休留护持,只怕早已葬身海底。
据叶休留推测,这结界是蓬山客的心血之作,除非被强行打破,否则至少还能维持一二百年。
崔元子哪里等得了这么久,他自负修行已有小成,并不比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逊色,倘若能回转中原,高官厚禄犹如探囊取物,满腹的功名心已炽烈如沸,恨不能马上看见崔氏阖家老少伏跪在自己脚下,露出惊羡懊悔的表情。
崔元子终日冥思苦想,依然不得其法,心力交瘁之下竟一病不起。叶休留知道这心疾最是难愈,接连施展数道延命法术,都似泥牛入海。眼看崔元子日渐虚弱,没过几日已是出气多,进气少了,叶休留心急如焚,没奈何只得道:“我倒是知道个办法,能让修为突飞猛进,你若能练成,打破结界应当不在话下。”
她欲言又止的模样,让崔元子连声追问缘由。
叶休留道:“昔年我在摆渡人驾前修行,曾听一位渡劫失败的地仙讲授参商锁中的一脉,名曰青烟盘龙术,只是此术修炼不易……”
又是“参商锁”,想起蓬山客与水月仙相拥而亡之景,崔元子暗道,能让蓬莱国师都折在上头,必是一门有大威能的本领,忙问:“怎么个不易法?”
叶休留面色微红,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,崔元子先是眉头一皱,随后就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我还当有多难,实不相瞒,此中诀要我早已熟记在心,至死也不忘的。”
叶休留一怔:“你小小年纪,怎么会这个?”
“你不信?”崔元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“那我试给你看。”说着他就扳着叶休留的肩膀,缓缓覆了上去。
两个人幕天席地,手足交接,浑不知日落月升,时光飞逝,崔元子把从四姑那里学来的手段都一一用在了叶休留身上。叶休留也不扭捏,浑身上下都任由崔元子施为。崔元子抬起眼皮悄悄打量,见她眼眶泛红,嘴唇微张,几滴泪水挂在睫毛上,摇摇晃晃就是不肯掉下来,倒是别有一种妩媚风情。
等到云销雨霁,已是月过中天,两人躺在一丛凤凰花旁,花朵开得正艳,岛上四下无人,他们身无寸缕,只摘下一片芭蕉叶勉强遮身。崔元子只觉平生从未如此松快随意,他枕着叶休留柔软的小腹,手指慢慢摩挲着她光洁的皮肤,将从小到大所历之事都和盘托出。在叶休留漫长的记忆中,那些事都太微末了,甚至不如黄泉中一朵寻常的浪花,但她却听得津津有味,直到这一刻,她才对人间有了一点具体而清晰的认识,除了波谲云诡,惊涛骇浪,原来更多的还是红尘烟火,无奈蹉跎。
“我现在一闭上眼,还能看见四姑死去时的模样,她就睡在我身边,自尽前还认真梳洗过,妆容极其精致,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容光焕发。可能是知道自己终于能摆脱崔家这个囚笼,死亡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件幸事,至少……比继续苟活在世上,成为家族笼络外人的工具要快乐得多。”
叶休留突然想起,当初她还在摆渡人身边时,曾经遇见过一个奇怪的女人,别的鬼魂下到地府,无不是惊骇恐惧,放声痛哭,唯有她始终从容不迫,面带笑意,甚至还向摆渡人打听哪里的景色最好,能将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尽收眼底。
叶休留忍不住问,这是地府,你就不怕吗?女人却道,和她生前的处境相比,地府也胜似极乐净土。
正是这句话,让叶休留对人间凭空生出了一点好奇,也成为她离开黄泉的契机。
她追问女人,难道上面就真没有一点让你留恋的东西?
女人沉默了半晌,乌黑的眼睛渐渐亮起,说,倒是有个很可爱的后辈,曾对她诸多关照,可惜两人才明了心迹,就不得不阴阳两隔。
想到此处,叶休留低头看向崔元子,突然笑出了声。
崔元子一头雾水:“你笑什么?”
叶休留道:“有人对你说过你很可爱吗?”
崔元子也笑了:“小时候的确有亲戚讲过几句客套话,但有什么用呢,不能当饭吃,更不能当衣穿。如果可以,我宁愿他们觉得我可怕,至少离我远远的,省得看见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。等我参商锁大成,回转中原,看我怎么让他们追悔莫及……”
他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又受参商锁影响,满腔情欲恰似烈火烹油,酷烈的功名心又在上面添了把火,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崔元子翻身起来,一把将叶休留按在地上:“四姑还教了我另外一招,你要是还有力气,咱们现在正好试试。”
如此又是数月,崔元子勤修苦练,终于将参商锁之力初步化入自身,一时间只觉骨轻气爽,顾盼神飞,他站起身来长啸一声,但见晴空中忽然落下一道雷霆,打灭巨浪,劈散阴云,自天外吹来阵阵东风,此去中原再无阻碍。
崔元子喜出望外,不禁放声大笑,叶休留坐在枝头上,心潮随风起伏,但归根结底,心里还是为他高兴的:“多年夙愿一朝得偿,你终于可以回家了。”
崔元子听出她的弦外之音:“你不跟我一起走?”
“我在那儿一个人都不认识,去了也没什么意思。”“你不是还有我么?”
叶休留轻轻摇头:“你我斩缘在即,到时候只怕再无牵扯。”
“即便斩了缘,当个普通朋友也是无碍。”
“倘若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呢?”
崔元子眉头一皱:“叶休留,我教你写字说话,其中难道有一句是这种糊涂傻话?这缘结了不就是为了斩么,你可别学那水月仙,为了个糟老头子死得不明不白,我呢,也没短命鬼蓬山客那么贪得无厌,明明一身修为,到头来不仅没建立半分功业,还死得如此憋闷。”
叶休留默然片刻,笑道:“我只不过逗一逗你,倒引得你心急火燎地说出这么大篇话,真是好没意思。”
崔元子如释重负:“原来如此,你可真吓了我一跳。”“当年你教我说话的时候可没少捉弄我,如今再不趁机讨回来,以后恐怕就来不及了。”
崔元子明白她心意已决,但他们相濡以沫好几年,他还想再劝一劝:“摆渡人不是让你历遍红尘烟火么,你满打满算,也只见过我和蓬山客两个人,就这样回去,就不怕他怪罪?”
“摆渡人是这样说过,但他可没规定期限,兴许再过一千年,一万年,这世外荒岛也会变成繁华市井,谁说历遍红尘烟火就非要同你一起了?你这人,妄念缠身,情孽深重,我还是快些躲开的好。”
崔元子哑然失笑:“说来说去,倒是我连累你修行了?”
叶休留从枝头翩然飘落,抬手拔下一根头发,那发丝立刻化为绿叶,散发着惑人的香气。
“你的幻光随影符还差一样木性灵物就能炼成,观我此身一无所有,只能以片叶相赠,报答你当初救命之恩。”
崔元子见她白衣飘飘,神清骨秀,入世数年来,气韵风度更加超凡绝俗,姿容之盛犹在崔四娘之上。面对如此佳人,若说心底没有半点不舍,实在有些不近人情,然而崔元子微一思忖,奋进之心很快压过了情爱缠绵,一生一世固然令人欣羡,可若跟长生久视,与世同君相比,立时就被衬得如同离枝之花,单薄又苍白。
崔元子接过叶子,郑重其事地放入怀中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在中原闯出一番事业,迟早有一天,你在此地也会听闻我的声名。”
崔元子乘上他早已造好的木船,扬起风帆,踏上了归途。
叶休留独立海边,眼看崔元子的木筏越飘越远,逐渐化为天边的一朵乌云,又念及今日一别,此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时,顿觉心中一阵闷痛。
她与崔元子相伴数载,尝遍欢喜嗔怒,唯独不知孤独寂寞为何物。以前她在地府时灵智未开,因而浑然不觉,后来又有崔元子常伴身边,日日睁眼得见,晚上睡觉时,两人也是十指紧握,不曾有一刻分离。眼下崔元子刚刚离开不过片刻,在叶休留看来,竟像是已经过去了千百年。
此时明月幽光洒落十方,无边孤寂与海潮一道漫上心间,叶休留本就是孑然一人来到世间,如今又回复伶仃之身,心境却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。她不怕烈火熬炼,也不怕风吹雨打,唯独不愿意在学会了说话之后,身边已没有了可以开口的人。
叶休留观照自省,凝神静思,惊觉如此心境,未来只怕免不了受参商锁所累,须知解铃还需系铃人,一切关窍便在那崔元子身上。叶休留静立良久,终于下定决心,当即原地腾空而起,高呼一声:“崔道友,等等我!”随后揉身化作一只流萤,追寻崔元子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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