该页面为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连载的衍生小说《三叶一李》第二篇《吹叶记》内容的记录,由伯图编撰而成。在游戏设定中,由白鹤衣作文、绛阙散吏作图而成。
其中存在
古书记载,往古时有个风流孽鬼,仗着自己生前是娲皇亲手捏就的得意之作,不甘见平生一干红颜知己含恨幽冥,便闯上离恨天,大闹痴情司,弄毁了无数簿册,后被天官押去冥河边上,交由阎罗大神亲自发落。如此不知轮回多少世之后,在人间留下无数宿债孽情,又与一场乱世命局相互关联,遂结成一场名为“三叶一李”的连环大劫。有太华修士白鹤衣,以“参商锁”为引,串起此君与“三叶一李”的几段故事,欲为看官们讲清这一场红尘中的缘起缘灭,无情与有情的大道之争。
潇湘女史神一道天盟主曲青戈最信重的长老,也是潇湘榭掌门碧蘅夫人最疼爱的弟子,因为排行第五,师姐们都亲昵地叫她五妹。其来历神异,传言她与某西域大能颇有渊源,那位大能普度众生打灭情天欲海,顿悟红颜枯骨种种虚妄,而潇湘女史也继承了大能的几分特质。
潇湘女史从二十岁开始修闭口禅,往后数年她从未说过一句话。神一道天的人都知道,这种本心誓言归根结底就是不成宏愿,不破誓约,却没人清楚她究竟许下了怎样一个愿,值得她付出如此代价。然而这番执著,却在与崔元子相遇后,被潇湘女史主动打破……
序1
认识崔万钧的人都说,他拥有最让人羡慕的一生,谁要是能像他一样过一辈子,才不枉来人世上走一遭。他生在博陵崔氏迁居长安的这一支,祖上出过数不清的宰执与公侯,到他这一辈,虽然只在六部挂了个员外郎的差事,却最是清闲显贵,♯♯♯上三竿才去点卯,待不到两个时辰就打道回府,他自己也觉百无聊赖,便将大把时间都花在寻欢作乐上,从十八岁到八十岁,满城的娼妓伶人,没有他不熟稔的。如今崔万钧年逾六十,因为保养得宜,身子骨依然康健,甚至连好色之心都不曾衰减半分,每天都要与各色娼优厮混到三更才肯罢休。
这年清明,崔家合府前往郊外踏青祭祖。此地本有崔家这一支的族田、义庄,为方便打理看守,崔家又在义庄旁建了一所道观,请来附近有名的真人担当主持,日夜为亡魂祈福超度。
祭祖仪式繁杂冗长,须得提前一月清心寡欲,净体斋戒,旁人都还能勉强忍耐,崔万钧这种色中饿鬼哪里按捺得住,来到寺里的当夜,他只觉欲火焚身,燥热难当,一时间是神明也不顾了,祖宗也不要了,推门就想找个人泄火。
早在到来之前,崔万钧已听说观里新来了一位挂单修行的年轻道姑,传言她身段婀娜,貌美如仙,仿佛九天玄女下降,世间从未有过如此绝色。崔万钧心痒难耐,着人打听清楚那道姑的住处,便直扑她的精舍。
当时三更已过,万籁俱寂,崔万钧在外面徘徊片刻,看四下无人,便悄悄推门而入,见床榻上影影绰绰卧着个女体,一束青丝漏出帷幕,直拖到地上。如此良辰美景,崔万钧怎肯放过,当即钻进幔帐,一手捂着道姑的嘴,一手就去扯她裤子。
道姑惊醒,剧烈挣扎道:“我是出家人,你对我无礼,就不怕天打雷劈!”
崔万钧怪笑道:“出家人有什么了不起,过去终南山上有个叫静节的道姑你知不知道,论起来她还是我侄女呢,不一样任我为所欲为!
道姑一愣,似是吃惊不小。
崔万钧一边动作,一边咬住她耳朵道:“你且乖乖听话,等老爷舒坦过了,就把你接进府里当个姨娘,岂不比在这破庙里虚掷青春舒坦?”
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,崔万钧云收雨霁,他发髻散乱,浑身大汗淋漓,只觉平生从没有过的风流快活。就在这时,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,崔万钧一惊,连裤子都来不及提,推窗望去,只见外头空无一人,微风习习,松柏森森,偶尔闪烁着一两点微弱的萤火,像是只将睁未睁的眼,直勾勾朝崔万钧望过来。
崔万钧连忙关上窗,心中不免有些发怵,为掩盖不安和恐惧,他掀开被子,想要和道姑再赴巫山。之前那次黑灯瞎火,虽然畅快尽兴,却没能欣赏道姑的花容月貌,未免有些美中不足,于是崔万钧点燃烛火,笑道:“豪杰爱刀,商人爱钱,读书人爱名,就我独爱灯下看美人。”
说罢他将烛火凑拢道姑,这一看不要紧,眼一抬竟吓出一身的白毛汗,床上赤身裸体的的确是位道姑,论容貌也足够美丽,那张脸却分明是早已过世的崔四娘。
崔万钧骇得三魂丢了七魄,颤抖着声音道:“你……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”
崔四娘笑道:“当初在我饭食里下药的人就是你么,让我堂堂一个世家小姐,亲王遗孀,沦入人尽可夫的境地。”
崔万钧忙道:“我也是迫不得已,真正拿主意的是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只听一阵阴风掠过,精舍中灯火俱灭,四周也重归静谧,许久之后,才从夜色中传来一两声尖锐的呜咽。
序2
年轻时的崔万亭作恶多端,他贪污过赈灾的粮食,冤死过无辜的百姓,曾有两家人争夺一块田产,他吃了原告吃被告,最后竟让双方都家破人亡。所以当他提出牺牲四娘一个,保崔家二十年安稳时,几乎没人感到意外。
如今崔万亭上了年纪,性情也变得平和不少,尤其致仕后,远离了官场争斗,便日日在家里弹琴唱曲,颐养天年。
只有一事,崔万亭一直心有不甘,原来他娶妻纳妾多年,连生十几个孩子,都没能活到一岁,有好事者说,这都是因为他过往几十年作孽太多,伤了阴骘,老天才特意教他断子绝孙。眼看宗祧无人继承,崔万亭不由得心急如焚,除了晨昏祝祷,还花重金买了几丸丹药,日夜挞伐,甚至找来异域高人,只为求得个一儿半女。
高人沉吟半晌,操着半生不熟得汉话道:“大人你是命中无后,若要逆天而行,只能用非常之法。”
崔万亭追问道:“什么办法,尽管说来。”
高人道:“截留来投胎的三魂七魄,引入尊夫人腹中。”
“那岂不是有个孩子生下来就空有皮囊,不见魂魄?”
邪修摇头道:“大人放心,这样的孩子是生不下来的。”
崔万亭沉默片刻:“劫夺他人子嗣,未免有伤天和。”
“大人不敢?”
崔万亭平生最恨不敢二字,年轻时的豪气又涌上心头,当即拍案而起,大声道:“那就这么定了,事成之后,我重重有赏。”
高人当即筑起法台,登坛做法,不过半天,就有一道赤色彗星从天而降,在府邸上方盘旋几圈,猛然掉头直接扎进内眷房中,不一会儿,里面就响起侍女的惊叫。崔万亭连忙推开房门,只见最宠爱的那名小妾脸色惨白,神情痛苦,肚腹高高隆起,像是已然身怀六甲。
高人笑道:“我向四方招魂,只得她一个响应,想必是与你前世有缘。”
正说着,只听小妾惨叫一声,孩子已呱呱坠地。侍女慌忙将其抱起,道:“恭喜大人,是位小姐。”
崔万亭稍微有些失望,很快便又露出笑容:“小姐就小姐,总比膝下空虚的好。”
待他接过孩子,抱在怀里仔细端详,只觉她越看越面善,五官神态似在哪里见过一般。
这时,崔万亭突然发现这孩子右手握成个拳头模样,像是正奋力攥着什么东西,他轻轻掰开孩子的手,见小小的掌心中用朱砂写着几行细如蚊丝的几个字,凑近一看,正是一首短诗:
恩从顾盼起,
爱自雨露生,
无计绝天欲,
心远月近人。
崔万亭背心一凉,浑身似被淋漓的冰水浇了一遍,他再看那孩子的面容,终于想起来,这活脱脱就是崔四娘刚出生的模样。此时那孩子竟也张开嘴唇,脆生生叫了一声叔公。
崔万亭眼睛眨了两眨,一头栽到地上,挣扎几下就断了气,死后脸上皮肤发蓝,竟是被活活吓死的。在他毙命的同时,襁褓中的孩子也化作一滩清水,和那远道而来的高人一道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序3
崔万泉是长安崔氏这一代的家主,今年已有七十余岁。他生在改朝换代时,百年大族风雨飘摇,待他长成,家道更加衰落,空剩个簪缨世家的名头,原本像他那样的人家,念书时只教买字,从来不知道卖字长什么样,但他结婚时,为拿出像样的聘礼,只得典当了几十亩祖传的田地。
不过这一切在崔万泉继承家主之位后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他不仅养出了崔四娘这个才貌双绝的女儿,并成功将她嫁给了大皇子为妻,即便后来大皇子坏了事,他仍施展百般手段,让崔家不但毫发无伤,还再次扶摇而上,一跃成为士族领袖。
如今崔万泉须发皆白,雄心犹在,仍牢牢把持着崔家的权柄,他要让这个家族十年,百年,甚至永远兴旺下去。虽然最近数位耆老接连暴毙,让崔家上下人心惶惶,却丝毫没吓倒崔万泉,他没有报官,而是唤来最得力的仆人,让他带上自家的信物,上宗圣宫请神一道天的仙长主持公道。听说城中有厉害的妖孽作祟,神一道天自然不敢怠慢,便派了一名叫做长盛的积年修士,带上无数法宝符咒前往崔府降妖伏魔。
1
叶休留不喜欢玉贞观,尤其是现在的玉贞观,冷风绵软,竹叶稀疏,残花剩柳围绕着几间破败的屋舍,一片衰朽死气,像是回到了蓬莱别院。她更喜欢山下的长安城,宽敞,热闹,从东市逛到西市,坐车也要半个时辰。有一回她实在觉得麻烦,当场化作一只萤火虫飞走,吓得车夫惊声大叫,崔元子连忙施了个安魂咒,让他把眼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,免得引来官府过问,倒不是怕他们,只是崔元子不愿打草惊蛇,每一次亲人重逢时,浮现在崔家人脸上的惊讶与恐惧,都让他的复仇更添一分快意。
随着仇人接连伏诛,崔元子的行动也渐渐缓了。叶休留问他缘由,崔元子先推说计划尚未周全,又忌惮那个神一道天的修士厉害,但这些言辞都没能瞒过叶休留,她的眼睛像一把刀,轻轻一转就把崔元子的肺腑都剜出来了。
“你这一生向来以复仇为念,一眼就能望得到头,杀掉崔万泉之后,你有打算吗?”
崔元子笑道:“天下广阔,我哪里去不得。”
“在我面前,你还有什么不敢讲的?”
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叶休留摇了摇头:“既然你不肯明说,那我就替你说。想来也不过是‘学尽文武事,卖与帝王家’这样的陈词滥调。”
崔元子失笑:“才回中原多久,不用我教,你连这种话都学会了。”
叶休留缓缓转开眼睛:“只可惜无人引荐,你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传不到深宫里。到时候你待如何,硬闯?”
崔元子听罢,沉默半晌,道:“我去给四姑扫墓。”
“她已去世多年,解不了你的疑惑。”
崔元子也不回答,起身离去,叶休留望着他走出精舍,越过残墙,行经早已干涸的池塘,当他走到玉贞观崩塌多时的牌楼下,崔元子突然回头,对叶休留招了招手:“我要进城一趟,你跟我一道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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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年不见,崔家权势越发煊赫,就连府邸都比当年更加恢弘阔达,从东头到西头,整整占了两条街,连绵数十丈的围墙巍然矗立,簇拥着金碧辉煌的朱漆大门,门口新添了两座汉白玉狮子,替代之前的大青石,更显得张牙舞爪,威风凛凛。
崔元子迈上台阶,门子正要过来询问,就中了他的安眠咒,趴在门槛上睡着了。那睡意如同潮水,很快淹没了整个崔府,一片鼾声中,崔元子特意去看了自己曾经的房间,那里已被夷为平地,上面生满了杂草,崔元子瞧着一地残砖碎瓦,心中竟激不起半点涟漪。
叶休留说得很对,他想,未来两个字,是时候好生考虑了。
崔元子眉头紧锁,轻轻推开崔万泉的房门,他最大的仇人就躺在床上,与几年前相比,更显苍老,接连血案扰乱了他的心神,即使在睡梦中,他也低声呼唤着那几个逝去的名字。
崔元子故意解了他的安眠咒,老头子缓缓睁开双眼,见持刀在手的崔元子,眉毛微微一动,脸上却没显出多少惊讶。
“你还是来了。”崔万泉道,“比我想的要慢。”
“你还记得我?”
“我记得四娘的一切。”
“你不配提她的名字。”
崔万泉笑道:“她毕竟是我的女儿,我自然提得,但你们又是什么关系?姑侄不是姑侄,主仆不是主仆……”
崔元子的面色由红转白,又很快恢复了平静:“你想故意激怒我,求一个速死。”
崔万泉忽然低下头,长长叹了口气:“要是早知道你有今天这本事,就算把四娘给你又如何?我先让她离开长安,到别处住个几年,再改名换姓接回来,到时候你们明媒正娶也好,但求枕席之欢也好,只要能留下你为崔家效力……”
他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,任谁都能看出,即便没有崔元子,他也已然油尽灯枯,活不了多久了。
“崔家……原来在你心中,血脉亲疏都不如这两个字重要。”崔元子冷笑,“无论你们怎么粉饰,在我眼里,这就是世间第一藏污纳垢之处。不如毁了,也算替天行道。”
崔万泉瞪大眼睛,喉咙里嗬嗬作响,想说话却没有气力,崔元子也懒再多言,高举佩刀就要了断恩怨,就在这时,变数陡生,一道金光从窗外飞来,化作一口铜钟,径直撞在崔元子的长刀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。
崔元子识得那法宝厉害,不禁心内一震,斗志大盛,将浑身修为聚于刀尖,全力向铜钟劈去,然而接连三刀,竟然只斫出几道裂纹。崔元子倒吸一口冷气,轻视之心尽去,他已暗中猜到对面的身份,应该就是那位神一道天名叫长盛的弟子,不由得低声笑道:“原来长安修士倒不全是酒囊饭袋,以前竟是我托大了。”
他在屋里感叹,却不知屋外的长盛比他还要惊讶,须知这口钟是广成派仿镇派之宝落魄钟所铸,即便不如落魄钟有灭妖诛仙之能,威力也不容小视,自他下山以来,从没有人能伤其分毫,看那崔元子不过二十岁上下,手中之刀也并非神兵利器,竟能在此钟上留下裂痕,怎不叫人惊骇。
长盛不是优柔寡断之人,当即准备自毁法宝,与崔元子拼个鱼死网破。他正要催动灵力,忽然听崔万泉大叫一声:“留他一命!”
长盛手底一缓,身后突然飘来一股幽香,有人附在他耳边道,你前世误杀好友,心魔纠缠直到如今,想知道他眼下托生在何处吗?
长盛听罢,不觉一怔,他入道数载,近来修为却一直停滞不前,门内长老推算之后,说他身负旧孽,若不及早化解,今生恐怕都再难有寸进。此事天知地知,他也从未对第三人讲起,现在陡然被人说破,不禁心潮起伏,就是这瞬间分神,已让崔元子刀快一招,只听嗡的一声闷响,铜钟倒飞出去,重新化为金光,而长盛也口吐鲜血,就此昏厥。在他身后,叶休留缓缓现出身形,她并无心掺进崔元子的家务事,只对长盛轻轻一笑,道:“要知道今生下落,只得翻阅生死簿,我暂且还没那个道行。”
崔万泉见长盛铩羽而归,心知大限将至,他也是久经风浪之人,死到临头,那张苍老浮肿的脸上反倒浮起一丝笑意:“你比我设想中还要强,好得很。”说罢,他自怀中摸出一块朴拙浑圆的玉石,上面用盘枝错节,用鸟虫书刻了个崔字,正是崔家世代相传的家主信物。
“小子,还愣着做什么,崔家以后就是你的了。”
崔元子却不动:“我不要这玩意儿。”
崔万泉一怔:“那你要什么?”
崔元子站直了身体,攥紧刀柄:“向四姑忏悔。”
崔万泉哑然失笑:“什么?”
“只要你诚心悔过,我就给你个痛快。”
崔万泉一面咳嗽,一面仰天大笑:“她生为崔家人,就该为崔家鞠躬尽瘁,我有何好悔?就算你现在将我挫骨扬灰,我也只有这一句话说。”
人之将死,那两只浑浊的老眼却奇明亮,连嘴唇也重新泛起红润的光泽,像是把下辈子的力气都用在了此刻:“你有这般高强的法术,何苦做此小儿女情态,待你真正执掌崔家,将这上下数百条性命都背在身上,才知道谩说一个崔四娘,就算要牺牲我亲娘老子,我也没点半点犹豫,只可惜,我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教你了……”
说罢他直扑向崔元子,长刀穿身而过,立时就断了气。崔元子早在心中谋划了十七八种折磨人的办法,誓要让崔万泉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谁知那崔万泉毕竟多活了几十年,这点心思他怎会不知,竟突然决意自戕,使崔元子的种种盘算尽数落空。崔元子恨意更盛,举刀就将崔万泉的尸身劈成碎块,饶是这样仍不解恨,他狰狞一笑,狠狠啐了口唾沫,随后便转身去寻崔万泉一脉的嫡系子孙。
崔元子刚出房门,见叶休留已候在那里。
叶休留道:“你不用找,人早已被送走了。”
短短一弹指工夫,崔元子连番受挫,他握紧了刀,沉声道:“送去哪里?”
叶休留道:“你的仇怨已报,还要不依不饶?”
崔元子冷笑道:“斩草需除根,怎知他后人里没我这样的奇遇?你不愿说也无妨,我就在长安挨家挨户地找,总能找得到。”
叶休留叹了口气:“那不是个你能自由来去的地方,我是担心你的安危。”
“究竟是哪里?”
叶休留沉默片刻,道:“神一道天,宗圣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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潇湘女史是神一道天盟主曲青戈最信重的长老,也是潇湘榭掌门碧蘅夫人最疼爱的弟子,因为排行第五,师姐们都亲昵地叫她五妹。
女史从二十岁开始修闭口禅,到如今也有三四年了,这几年间,她从未说过一句话。神一道天的人都知道,这种本心誓言归根结底就是不成宏愿,不破誓约,却没人清楚潇湘女史究竟许下了怎样一个愿,值得她付出如此代价。
旁人不敢探究,但神一道天向来不缺胆大包天的修行者,尤其有个叫长虞的小道士,仗着年纪轻,天赋高,颇受前辈们宠爱,女史行事又向来宽和,优容得他越发肆无忌惮。女史每回往来宗圣宫,皆由他接引随侍,久而久之,受女史点拨着实不少,当然不愿她如此自苦,因而私底下缠了无数遍,要女史舍弃那劳什子闭口禅,好好享受修行之乐,女史却总是笑而不言,低头望着手中的一支玉笛出神。
修士大多秉性坚毅,不肯轻言放弃,长虞更是如此。女史越是不应,他就越要引诱女史破戒,为此还闹出过几次不大不小的风波。他一会儿躲在暗处,变成鬼怪突然跳出来吓人,结果没吓着女史,倒惊得上山听道的香客口吐白沫;一会又假装身患重病,可怜兮兮求女史为他祝祷,女史则二话不说,亲自熬了一碗浓药,逼着他喝了整整一个月,苦得他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虽然这些伎俩都被女史轻易识破,但也不知什么道理,女史不仅没罚他,反而觉得新奇有趣,几次三番过后,更纵得长虞不知天高地厚,随意出入女史房间竟不用通报,弟子们纷纷感叹,虽说曲盟主创立神一道天时就不甚看重门户与辈分,但他俩这样竟不像长老与门徒,便是亲姐弟也不过如此了。
这日长虞又心生一计,和另外几个顽劣弟子串通妥当,要演一出大妖攻山的好戏。他们几人分别使了个变身法,化为妖怪模样,长虞则装作重伤不敌,踉踉跄跄赶回宗圣宫求援,为求逼真,他还特意宰了只野山猪,把猪血涂得到处都是。
就这样长虞手握长剑,且战且走,一头撞进处偏僻静谧的庭院。潇湘女史正闭目打坐,衣袂无风自动,其下竹叶翻飞,顶上三花半开半闭,长虞看得出,这是修为受阻的征兆。他大叫着扑到女史面前,拽着她的衣袖道:“长老,有妖邪入侵,咱们就快抵挡不住了!”
女史眼都不抬,双手在胸前变幻法印,地上的竹叶便自行拼凑出一行文字:“妖邪什么来历?”
长虞信口道:“太多了,有生着翅膀的,也有长着角的。”
竹叶继续移动:“能统合这么多妖族,只有妖王相柳。”
世人皆知,当年相柳被天外飞来的帝首剑击败,镇压于神一道天总坛,泰山蓬玄洞天之中,任他有通天的本领也绝难逃脱。长虞不禁有些懊悔,不该只图一时口快,撒下这个弥天大谎,如今骑虎难下,只得硬着头皮道:“兴许他们妖族选出了新妖王也未可知……”
就在这时,外面突然冲进一名浑身是血的修士,对女史嘶声叫道:“长老,有强敌入侵宗圣宫,咱们抵挡不住了!”
长虞见他血流如注,淋淋漓漓洒了一路,心中不由得感叹,不过是做戏而已,这位同道未免入戏太深。而潇湘女史却倏然睁眼,凝望那修士片刻,随后眉头一皱,化作一道清光,钻入云头不见了。那修士见女史出手,胸中巨石轰然落地,他自己也站立不住,往地下一倒,嘴里不断涌出鲜血。
长虞这才回神:“长盛师兄,你……你是真受伤了!”
你这问的是什么话?长盛张嘴想骂,却痛得发不出声,只得攥紧了长虞的手,眼珠奋力转到一旁,缓缓眨了两下。长虞顺着他目光望过去,见庭院门口站着几个衣饰华贵的老弱妇孺,个个神情惊惶,却难掩骄矜之色。
长虞一阵疑惑:“他们是……”话音未落,远处的天空上传来一声巨响,随后霹雳雷霆接踵而下,潇湘女史与那不速之客已经交上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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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元子傲立云头,只见悬崖绝壁上,硬是用石头凿出了一爿宫阙,花树掩映,云霞环绕,好一派仙家气度。
崔元子端详一番,连连摇头:“可惜这样的世外桃源,马上就要变成残垣断壁。”
叶休留道:“听说近日有位神一道天的长老正好从泰山游历至此,讲道论法……”
然而此时崔元子杀意正盛,哪怕曲青戈亲来,只怕也拦不住他强闯,叶休留的话自然是一句也听不进去。果然,崔元子长刀一横,笑道:“待我直捣宗圣宫,你就再不会担心我报仇之后无事可做了。”
叶休留见他主意已定,便不再劝诫,当即化作一只流萤,停在崔元子衣襟上,已暗自存了同心进退之意。
崔元子长吸一口真气,催动灵力,按下云头,刀光暴涨数十丈,如一道帷幕倾泻而下,将整个宗圣宫都笼罩在内。崔元子屏息凝神,停于半空,见下面神一道天修士渺小如草芥蝼蚁,心怀大畅,高声道:“把崔万泉的家眷交出来,我饶你们不死!”
众修士还未回神,崔元子便驭使长刀,以雷霆之势当头劈下,眼看刀光即将触及殿宇的琉璃瓦,虚空中突然升腾起一片青色雾霭,如封似闭,像一弯神女的怀抱,温柔而坚定地将这迅猛绝伦的一刀拒之门外,再不能前进半分。
崔元子也被一阵罡风逼退数步,好容易定住身形,心下忖道:“这神一道天果然是中原修仙界执牛耳者,从前倒是我小觑了……”
这是他回归中原后首次受挫,哪肯轻易服软,即刻低呼一声,叶休留心领神会,伸手抵住他的后背,将一腔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刀锋上,一时间长刀灵光冲天,照耀四方,那青色雾霭似是抵受不住,转瞬之间烟消云散。
崔元子见状大喜,他在云头上看得分明,竹林中瑟缩着十余个妇人孩童,皆是一脸惊恐,想必就是崔万泉的家眷,他当即挥动长刀,要将亭台楼阁连同这几个漏网之鱼一同化为飞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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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虞仰头看着女史与崔元子斗法,一翠一金两道毫光在云层中倏忽来去,若隐若现,时不时钻出云端错身而过,劲风呼啸,发出碎金裂玉般的声响。
高人交手,自是受益无穷。
“好精纯的灵力……咱们那两下子,真活像打蚊子……”长虞转头,却见一旁的长盛早已伤重昏迷,崔府的家眷脸上怯意更盛,怀疑的目光纷至沓来,几乎要将他的脸皮融化。长虞连忙道:“谦虚,我只是谦虚而已,你们放心,潇湘女史是咱们曲盟主最信重的人,任你们仇家多厉害,也过不了她的五指关……”
话音未落,只听半空中一声巨响,一道青芒从云间直坠下来,就地一旋,化出女史身形,她嘴角染血,两手颤抖,宽大洁净的道袍上也多了十几道焦黑的裂痕。
长虞一怔:“长老你……”
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:“你先带他们进屋躲避,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出来。”
长虞连道遵命,他正招呼家眷们进门,忽然回过神,不禁愣在原地:“刚才说话的是……”长虞扑到门边,透过窗棂,见潇湘女史双肩一沉,蜕去残破的法衣,十指结印,长发飘飞,浑身上下精光大作,万丈寒芒凝结成朵朵金莲,于虚空中悠然绽放。云光变幻中,女史又轻张红唇,仙音咏唱从天而降,无数法器幻象一齐浮现,又有地动龙吟从山底传来,似沧海横流,巨兽翻身。
“是破誓之力……”长虞喃喃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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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破誓之力!”叶休留先于崔元子反应过来,立刻幻出本相,将崔元子往休留草里一裹,径直遁出十里之外。崔元子仓皇间回头一看,见金莲之下,山河失色,一股沛莫能当的灵力翻卷流转,将所过之处都碾成齑粉,纵使他艺高胆大也不禁有些后怕,若非叶休留及时出手,自己恐怕难以幸免。
叶休留见崔元子脸色不好,以为他是不甘失败,便宽慰道:“神一道天那位长老虽然暂时逼退了咱们,恐怕自身也受创不小,不但这些年靠着发愿守誓得来的修为灰飞烟灭,甚至还会遭遇反噬,这么计较起来,咱们也不算吃亏。”
崔元子拧着眉沉默了半晌,道:“是我的失策,没想到崔万泉竟和那个小长老有旧。”
叶休留道:“据我所知,他们素不相识。”
“这不可能!”崔元子脱口而出,“若不是相交极深,或者收过他莫大的好处,谁肯这么卖力回护他的家人?”
叶休留笑道:“还是有的,我在长流河畔就见过几个……”
“所以他们都死了!”
叶休留不再劝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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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誓之力来得快,去得更快,不过一炷香工夫,四周毫光消散,金莲凋谢,只余阵阵缥缈的歌咏,兀自在山峰间回荡。
潇湘女史受创严重,但她极力抑制住翻滚的肺腑,直到将崔万泉的家眷安置妥当,回到自己的厢房,才一头栽倒在蒲团上。
过了不知多久,她缓缓睁开眼睛,见长虞一脸忧虑,侍奉在旁,手里还拿着一条布巾,正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。
女史轻轻搭住他的手腕:“你怎么还在,不回去休息吗?”
长虞还没开口,就先涌出两行眼泪。
女史忍痛笑道:“敌人都被打退了,你还有什么好哭?”
长虞扭过头,抿紧了嘴唇不说话,似在极力忍耐什么,倒教女史唬了一跳:“你这孩子,又为着什么闹起来了?”
长虞扑通跪在女史面前,对她连磕了三个响头:“求长老传我高阶道法,我一定尽心研习!”
女史深吸了一口气,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,最后却只是叹息道:“我记得以前刚认识的你的时候,你就最看不上那些苦心孤诣的人,还说他们都是棺材瓢子,一个个修得无情无欲,即便天下无敌又有什么趣味……”
见长虞还要分辨,女史又道:“我知道今日没能帮得上我,让你心中愧疚,不过破誓于我是遵循本心,与你没有半点相干,你不必太过介怀。”
谁知长虞却答道:“我想学习道法,也是遵循本心。见高人斗法,心向往之罢了,与长老你也没有半点相干!”
女史呼吸一顿,两人面面相觑一番,竟是她先转开头笑了:“当年你师父跟我抱怨,说你万般都好,就是不求上进,让他忧心百年之后衣钵无人传承,那时我为了宽慰他,说长虞还年轻,等他长大些,多点历练,以他的资质,一定能回心转意,突飞猛进,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,竟真被我说着了。只可惜……你师父陨落太早,没能等到这一天。”
长虞一怔,嘴上支吾半晌,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。
女史笑道:“既然你已认清本心,从明天开始,听道、打坐、炼丹、剑术、法术都要认真修习,不能有一刻懈怠。”
“这么多!一天十二个时辰怕是都不够用!”
女史点头:“我会亲自监督。”
她衣袖一张,抖落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:“不过这明天的事,就留待明天再讲,今晚我准你最后偷一回懒,你现在就去长安城好好玩一宿,不尽兴到极处不许回来。”
长虞两眼一瞪,一颗心子已经飞到百里之外,却又疑惑是女史故意设下的考验,两条腿便钉在原地,嗫嚅道:“弟子今晚还要诵经……”
女史嗤的一笑:“你少在我跟前装模作样,我既这样说,自然有我的考量。”她像以往一样摸了摸长虞的脑袋,他的头发都湿透了,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。
“我知道咱们修行之人修到最后,都免不了要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。长虞,你师父是无情道上的大宗师,未来你也一定会成为最沉稳可靠的大修士,会收许多弟子,遇到无数仰慕你的后辈,但他们见到的都不是我眼前这个笑闹不拘的长虞了。有朝一日,若你真能登临绝顶,望你心中剩下的除了漫漫道途,还有一点红尘烟火。”
8
叶休留知道自从败走宗圣宫,崔元子一直心有不甘,但她还是没料到,崔元子竟连一天都安分不了,当夜便再次摸上了终南山。
崔元子握紧长刀,全身戒备,然而白天那股浩荡无凭的灵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甚至连神一道天的值守弟子都不见了身影,他就这样一路行至山顶,偌大的宗圣宫竟无人设防。崔元子也懒得再隐匿形迹,他推开大门,登堂入室,见大殿深处摆着一把灵石与美玉打造的交椅,应是专为盟主曲青戈而设,崔元子向来不知敬畏二字怎么写,直接往上面一坐,并张开双臂,设想天下修士云集一堂,向自己虔诚叩拜,他轻挥衣袖,赐众人不必拘礼。
正恍惚间,从后山突然传来一阵笛声,似有似无,如泣如诉,搅散了他的无边幻梦。崔元子轻按长刀,寻声而去,不多时便来到一处隐秘的庭院。崔元子举目四顾,见院中飞瀑流泉,遍植修竹,又有几块奇石点缀其间,不像修行之所,倒像个大户人家的花园。
就在竹林中的一张石床上,横卧着一位穿绿衣的女修士,她身前孤灯,身后竹影,吹的又是一曲《潇湘夜雨》,更显凄清寂寞。
但崔元子偏要做天下第一等煞风景的人,立时拔刀乱舞,将一庭院的林花修竹都砍倒在地,然后刀锋直指那女修士,喝道:“你把那老头的家眷都藏到哪里去了,现在交出来还不晚。”
女修士头也不回,只停了笛声,道:“他们被我用仙符送走,现在应已到了蓬玄洞天。”
那蓬玄洞天是神一道天总坛所在,崔元子再狂妄也明白事到如今,已难再有作为,他满腔怒火无处宣泄,手中长刀一震,直冲女修士头颅而去。他心中忌惮此女实力,这一招便用上了十成功力。面对如此迅猛的一刀,女修士却并无多少动作,扬起玉笛轻轻一挡,只听一声轻响,玉笛崩坏一角,她也呕出一口鲜血,伏在石床上动弹不得。
崔元子一惊,遽然收招,厉声问道:“你身上有伤,而且还不轻?”
女修士倒是不隐瞒:“这是我破誓后的反噬,以你之能,现在可轻易取我性命。”
听她这么说,崔元子心下却犯了踌躇,又问道:“你真不认识那几个家眷?”
女修士缓缓摇头: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见。”
崔元子讶然:“那怎愿意这样豁出性命帮忙?”
女修士道:“长盛下山前亲口将她们的安危托付给我,我既然应承了,哪怕根基尽毁,也不能失信于他。”
崔元子嬉笑道:“为一句承诺就奋不顾身,难道你跟那牛鼻子有私情?”
女修士淡然道:“我初来乍到,与他是萍水相逢。”
崔元子闻言一怔,他回望半生,自四姑去后,世上已无一人值得他抛舍一切,尽心回护,哪怕是与他结了参商锁的休留仙子。四姑待他关怀备至,他自然也对四姑倾其所有,但那都是年少无知时的事了,数年光阴一晃而过,崔元子不禁暗笑自己当年实在浅薄。
他当下冷笑两声,道:“你能送走她们,自己怎么不走?”
“因为我有些话想同你说。”
崔元子微微一惊:“你是专程留下来等我?”
女修士螓首轻点,道:“你的刀法虽然精妙,但太过刚猛暴烈,应是欲心太炽,长此以往必会生出心魔,阻碍修行。”
随后她又信口说出崔元子招式中的诸般疏漏,崔元子越听越心惊,这时,那女修士语声却忽然一低:“你的刀法路数与近几年的曲盟主实在相像,我虽有心提醒,却又怕他着恼,怨我多生事端……”
崔元子与那曲盟主素未谋面,却也能咀嚼出这句话中的担忧和记挂,只听女修士长叹一声,再不言语,而他心里的那点斗志竟也随着这声细弱的叹息消逝无踪。
崔元子收刀入鞘,道:“你身上有伤,我胜之不武,等你痊愈我再来讨教。”
说罢他拂袖就走,行至半路才突然想起,忘了问那女修士的道号名姓。先前他们隔着重山层云出手,甚至没能看清彼此容貌,如今那女修士又被夜幕遮掩,更添几分旖旎神秘,教崔元子忍不住猜想,那漆黑的帷幔下,究竟潜藏着怎样一张面孔。
但他崔元子是何等洒脱的人,自然不肯为了这点小事折返,横竖都是道途上的修士,山长水远,总会有相见之时。许久之后,有人问起他与潇湘女史初初相遇是在何时何地,两人都心照不宣略去此节,女史说是东海之滨,倒是崔元子耍了个滑头,道:“我上辈子就认得她了。”
9
叶休留发现崔元子似乎有些变了,自打那夜从宗圣宫回来,第二天他竟忘了去崔四娘坟头上香,只独自一人抱着刀,坐在竹林中发愣。叶休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崔元子却反问她:“你说神一道天曲青戈是个怎样的人?”
叶休留一怔:“你怎么突然对他有兴趣了,难道也想加入神一道天?”
崔元子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天色,昨夜刚下过雨,天青得可爱,如同一块上好的瓷器,看着温和柔润,敲打上去却硬得硌手,崔元子缓缓道:“能让她如此挂怀,想必那曲青戈也不是凡人。”
叶休留从没见过这样的崔元子,一点疑虑自心中升起,只怕他是中了神一道天的摄魂法术。于是她强拉着崔元子,同往太华山中的太华观进香,那掌教赤霞真人于神一道天有些香火之情,不怕破不了神一修士所设之局。赤霞真人也识得叶休留来历,瞧在摆渡人面上,颇开解了他二人几句,崔元子最不爱听这些“前缘”“因果”的教诲,全程魂飞天外,叶休留却听得明白,自己与崔元子这场缘法本是自冥河之畔的崔四娘身上得来,如今他碰见的第二场劫数,根由也还得着落到地界的那块三生石上去。
赤霞真人这番话,本是想教叶休留顺其自然,然则她左思右想之下,始终不得放心,又一转身化作流萤回了地府,向摆渡人求教破解之法。
数日之后,叶休留自地府归来,还带回了摆渡人亲赐的一粒丹药,她谎称是增进修为的仙丹,半哄半骗让崔元子吃下。崔元子虽与叶休留交情甚笃,却天生疑心深重,捏着药丸看了半晌,反复凑过去闻了又闻,只觉一股异香扑面而来,他正打算跟叶休留问个清楚,突然间眼神一散,天旋地转,人事不省。
10
荒狼原,姑墨瀚海。
高世隐躺在一座沙丘的阴影里,炙热的阳光顺着脚趾慢慢爬上他的小腿,炙烤着已经发炎腐烂的伤口,引发的刺痛让他呻吟不止。自半个月前斩杀数十位守军士兵冲出勒马关,高世隐一路风餐露宿,眼看就要摆脱府兵的追杀,哪知又遭遇了太古沙蝎,连番恶战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,干渴和饥饿更是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,行至此地,他终于支撑不住了。
高世隐拔出佩刀,上面还有尚未干涸的血液,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舐起来,粘稠的腥气加剧了绝望,模糊的视线中,无数人影纷至沓来:
他本是浪迹江湖的一名刀客,一时好心从狼盗手中救了一位贵族小姐,并一路护送她回归京城,两人本该就此分道扬镳,没想到小姐竟对他芳心暗许,遭到拒绝后,小姐心生一条毒计,诬陷他坏了自己清白,致使高世隐下狱问斩。虽然刑场上小姐幡然悔悟,拼着自己损毁面目,也要救下高世隐性命,然而他为出一口恶气,甫一脱困便手刃了断案的长安令,大错就此铸成,恶名再难昭雪,此后只得仓皇如丧家之犬,逃离中原。
高世隐定了定神,眼前的阳光依旧酷烈,沙海依旧绵延,两只翅膀上生着白毛的秃鹫停在不远处,好整以暇地梳理着身上的翎毛,锋利的长喙足够在他咽气后,将他的眼球从头颅里拖出来——高世隐宁死也不愿落得那样的下场,但他眼下连站立的气力都失去了,长刀从手里滑落,沙蜥在衣服里奔走。
早知如此,当初倒不如真睡了那个丫头,高世隐想,也不算枉担了这一身恶名。他从天牢被押赴刑场的路上,沿途千万人的冷眼与唾骂,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心死一百次。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高世隐开始将仅剩的一点力气花费在最原始的欲望上,这个时候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,无论高矮胖瘦,是美是丑,只要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就行。
远处传来了驼铃声。
11
裟椤居士立于沙丘之上,看向阴影中那个苟延残喘的人,与其说是人,更像是一块蠕动的肉糜。裟椤双手合十,低声颂了声佛号,从白骆驼上下来,先拿出食物喂饱了秃鹫,再一步步走向高世隐。她轻轻抬起那可怜人的头,将一袋清水灌入他口中。自然,她也看见了他胯下不合时宜的凸起,脸上却没流露出半分嫌恶之情
居士脱掉自己的披风,又解开了高世隐的腰带。
12
高世隐摇荡的神志里,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女人真实地出现了,她的肌肤是那样白皙,神态是那样高傲,高世隐不顾她的冷淡与轻蔑,强行将她揽入怀中,女人的眼泪喷涌而出,顺着光滑的脖颈往下流淌。
高世隐骂道:“你这贱人,诬赖我的时候怎么不哭!”
女人一边抽泣一边尖叫,从她颤抖的肩头,高世隐能察觉出她的恐惧跟痛苦,然而与他经受的磨难相比,简直不值一提。
“听说你十四岁就勾引过男人了,甚至还跟你亲兄弟上过床,所以他才对你言听计从……”
女人无言以对,却没表露出任何拒绝之意,那身体甚至更加绵软,对他敞开了整个胸怀。
高世隐的手掌抚过那滑溜溜的脊背,只觉她浑身骨骼勾连如锁,故老相传,这是天生放浪之相。
“还有你那个道貌岸然的爹,我看他瞧你的眼神也不同寻常。”高世隐掐住她的腰,“你身边从来不缺男人,怎么就偏偏要来冤枉我!”他越说越恨,一口咬住女人的耳垂,吮吸她皮肤下沁出的汗水。
放纵过后,高世隐已是筋疲力尽,他枕在女人身上不知睡了多久,再回过神,只觉方才一切都是一场幻梦,但触手之处温软绵滑,不似虚妄,他睁开双眼,见雪白的胸脯上卧着一道齿痕,还兀自渗着血珠。他循着锁骨往上看去,目光划过青紫的臂膀和脖子,最后见停留在眼眶里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陌生面孔,眉头微蹙,眼眸半睁,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然而她并未责怪任何人,见到高世隐醒来,嘴角笑意浮现,让高世隐想到从前在一座古寺里看见的造像,荒烟衰草簇拥着一尊受难的佛。
13
白骆驼走出数里,裟椤居士回头,见高世隐还跟在身后,他的身体仍然虚弱,拄着刀走得踉踉跄跄。
在翻越一座沙丘时,高世隐脚下一滑,从山顶一直滚到山底,他长叹一声,躺在滚烫的沙子上不动了。
裟椤居士远远看着他,扬声道:“你为什么还跟着我?”
“我向来有恩必还,有仇必报。”
裟椤拉开衣襟,露出胸前的累累伤痕:“你已经报答过我了。”
高世隐一阵羞愧:“你救了我的命,我身无长物,唯愿今生为奴为仆,侍奉在侧。”
“如果我没看错,”裟椤道,“你脸上是重刑犯才有的刺青。”
“我杀了人,”高世隐十分坦诚,“还不止一个。”
“你可有悔改?”
“我是受了冤枉!我杀他们天经地义!”
裟椤点点头,不再言语,只催动白骆驼继续向前。
高世隐急忙爬起,追着骆驼的脚印大叫道:“他们害我声名尽丧,让我受尽屈辱,哪怕将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!”
他一把抓住裟椤的白纱裙摆:“我还嫌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们,我就该让那些公子小姐也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,让他们领教天牢的十八般刑罚,让他们游街示众,让他们千夫所指,最后再砍下他们的脑袋!”
“你真这样做了吗?”
高世隐一愣,像是突然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,哑着嗓子道:“没有……我有一百个机会,但都只差一点……”
“我不明白……那一刀……怎么就斩不下去……”
裟椤勒住缰绳,缓缓回头:“你认识去中原的路吗?”
高世隐道:“我就是中原人。”
“我自幼拜入佛门,受西方上师之托,赴中原传法。此一去千般劫难,万般艰险,身边正缺一个护教铁卫,你……”
不等她说完,高世隐连忙拜倒在地:“多谢居士成全!”
“你既入我门下,切记不可再造杀孽,那把刀沾染过生灵热血,是不能再用了。”
高世隐皱眉:“万一有人冒犯……”
裟椤随手折下一支枯萎的胡杨木,削成长刀形状:“请用此物。”
高世隐深吸一口气,低下头,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。
14
很久之后高世隐才知道,裟椤居士乃锁骨菩萨的门徒,专程寻访天下穷凶极恶之人,勾引并与之交合,高潮时化出骷髅法相,从此打灭情天欲海,顿悟红颜枯骨,种种虚妄。这样的修行方法高世隐闻所未闻,每次都由他亲自送居士登堂入室,然后抱木刀立在窗外,听里面翻云覆雨,直到天明。
偶尔也会有几个冥顽不灵之徒,即便裟椤百般开示,依旧执迷不悟,甚至还想将其长久霸占,这就到了高世隐一展雄风的时候,只见他一手抱着裟椤,一手挥舞木刀,等闲百八十个护院武士根本无法近身。
两人一身风尘行至长安,路上还算安稳太平,高世隐乔装改扮故地重游,自然又生出无限感慨。他们刚进城门就望见一列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,锣鼓喧天,鼓乐齐鸣,男女仆从上百人,个个身着盛装,从东市到西市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又有数十个妙龄侍女骑在马上,朝围观众人抛洒银钱,引发阵阵哄叫。
高世隐挤在人群里问:“这是哪家的姑娘成亲,竟然如此豪阔!”
一旁的看热闹的人道:“哪里是成亲,这是中书令韦家的姑娘有佛缘,闹着要去庙里修行,老大人实在拗不过,只有送她去庵堂里当个带发比丘尼。这一路大方布施,都只为讨个好彩头。”
另一个闲汉却道:“我倒是听说这小姐和人私通,连孩子都养下了,后来事情败露,此生嫁人无望,老大人丢不起这个人,这才强行要送她出家。”
高世隐皱眉:“中书令韦家?”
“你连韦家都不知道?听说人家老大人一把年纪,还打算同一位郡主结亲,这下至少一百年的富贵是跑不掉了。”
高世隐冷笑道:“本朝还有没有一百年国祚都未知,韦家未免口气太大。”
那闲汉一惊,怪叫起来:“哪来的大逆不道的东西,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口出狂言!”他正要招呼官兵,一转头却已失了高世隐的踪迹。
裟椤居士见长安风流繁华,人烟稠密,有心暂时驻留传法,便在城中寻了个尼姑庵挂单,说来也巧,正是中书令之女韦氏寄身的那座。不过她们分别居于东西两院,彼此并无照面。
居士随后开坛讲道,传授锁骨菩萨修行的诸般法门。她经义精深,又辩才无碍,慈恩寺的几位高僧大德前来问难,都被她驳得哑口无言。很快,城里来了个西方居士的消息不胫而走,不少达官显贵登门求教,只为亲身领教她的红颜白骨相。裟椤自是来者不拒,不到一个月,受她度化的善男信女不下百人,个个从此持斋受戒,虔心向佛,这让裟椤居士名满长安,一时风头无两。
但高世隐心中一直颇不安宁,他有一种天生的直觉,每次危险到来前,身体都会发出警示。
这一天很快就到了。
高世隐还记得那是傍晚时分,一名身着黑衣的年轻比丘尼徘徊在居士门外,她的容貌原本算得上十分美丽,但一条从眼角到耳畔的疤痕将整张面孔一分为二,新生的肉芽涌出伤口,把五官挤得歪斜扭曲,就像脸颊上盘踞着一条濒死的蛇,看上去异常可怖。
那比丘尼先向着大雄宝殿合十行礼,再对高世隐道:“劳烦跟裟椤居士通报一声,就说韦家的幼君诚心拜见,请居士指点迷津。”
若是高世隐的刀还在,只怕面前之人早已身首异处,但他如今只能握紧那截干枯粗糙的胡杨木。
幼君见他许久不动,颇觉奇怪,又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观瞧,不禁心生疑虑:“小师傅,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?”
此时高世隐距离幼君不过三丈,他暗自盘算,要是自己全力出手,即便只用一根树枝,也能让幼君顷刻毙命,然后再去裟椤居士面前负荆请罪,要杀要罚,任凭发落。
就在这时,精舍里突然传来裟椤居士的声音:“来者是客,请进来说话。”说着房门无风自开,裟椤居士素衣白纱,盘腿坐在蒲团上,她两个眼睛在高世隐身上一转,仿佛已将他所思所想看得明明白白,那目光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责备,直看得高世隐羞愧难当,当即低头垂手退到一旁,目送幼君入内。
裟椤居士微微点头,笑着关上了门。
15
幼君一连来了三天,裟椤居士每天都与她对谈一个时辰开解烦恼。高世隐在一旁侍奉煮茶,听她将那些陈年旧事讲了一遍又一遍。
第一天幼君说自己小时候,语气絮絮的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,父亲嫌她贪玩责怪了几句,她一直记到现在,但她竟不记得母亲的忌日。
“妈妈很疼我,”幼君道,“她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,嗓子都嚎啕得哑了,却掉不下一颗眼泪。后来爸爸娶了新夫人,就再不准人提起她。”
高世隐也记不起父母的相貌了,他被放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下,路过的樵夫发现了他,于是便以高为姓。
“早入轮回,这是一桩幸事。”高世隐听见裟椤这样说道,他忍不住转开脸,朝着旁边的木头菩萨冷笑,这让他想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,一名流浪刀客路过终南山,从狼盗手里救了一位官家小姐,小姐的仆从侍女都已死于非命,遍地血污中,只有一个绝色少女正在拍掌大笑,彼时的高世隐以为她难过得疯了,也是这样的软语安慰她。
菩萨眼眸半闭,默然无语。
第二天幼君说自己一年前,三句话不离一个男人,说对他的依赖,也说对他的愧疚。张嘴的时候,她脸上的疤痕也随着一块活动,更显诡异丑陋。
幼君含泪道:“我是真心喜欢他……我可以为他舍弃一切。”
“但你也诬赖他毁你清白,只因为他拒绝了你。”
幼君掩面而泣:“那是我想到的,唯一能让他留在我身边的办法。”
“哪怕只是一具尸体?”
幼君怔了半晌,最后还是点了点头。
自幼会笑不会哭的侯门贵女已经学会了流泪,甚至像世间每一个薄命女子那样,对此习以为常。
“你倒诚实。”裟椤看向高世隐,见他低垂着头,面目都掩藏在缭绕的水雾中,一双手上青筋隆起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那把胡杨木刀静静躺在一旁,像是从没被人拿起过。
第三天幼君说自己如今的生活,竟然比一年前更加绝望。
“我是被爸爸逼着出家的,因为我连累大哥惨死,脸又毁成这个样子,别说达官显贵,便是普通的农夫也无人敢娶。爸爸为了保住家里的颜面,只能强令我出家修行。”
幼君挽起袖子,苍白的手臂上青紫遍布:“若单是青灯古佛我还能忍受,但那庵主向来趋炎附势,数次向我讨要钱财,看我拿不出来,她就将我从厢房撵到马厩里,和那些畜生一道吃睡。每天还让我挑水砍柴,做差了一点就拳打脚踢……”
“你父祖尚在,难道他们都不管?”
“当初送我出门时,父亲就对我说,我让韦家颜面尽失,如今让我最后风光一程已是仁至义尽,从今往后,他只当没我这个女儿。我也曾托人回家求救,他却下令封闭大门,连一面都不肯见……”
裟椤居士道:“你身上也算有些功夫,怎么不跑?”
“跑?”
“还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报应,是你咎由自取,是上天对你诬陷无辜特地降下的惩罚?”
幼君被一语道破心中隐秘,顿时面如死灰,她缓缓从蒲团上站起,连鞋都顾不上穿,直接奔出大门。
裟椤居士吩咐高世隐:“天色不早了,为免意外,你还是将她找回来吧。”
她刚转过头,才发现黑衣护卫的位置上早已空无一人。
16
深夜的大街上,人迹寥寥,月色空明。
高世隐尾随幼君一路走进城墙的阴影中,两边的墙足够高,风声也足够猛烈,他即使一刀洞穿她的喉咙,那惨叫也飞不过墙头。
这附近经常有官兵巡逻,高世隐想,要是被他们撞见,只怕会连累居士。
于是他暂时打消了杀机。
高世隐跟着幼君来到一座木桥附近,年深日久的桥面上布满青苔,只需轻轻一推,就能制造出失足落水的假象。高世隐正要动手,又转念想到,眼下正是隆冬,河水干涸,掉下去未必淹得死人。
他暗自摇了摇头,继续等待时机。
两个人一明一暗,又走过一条极为漫长的路,直通到一片树林。
高世隐见四周花木幽昧,静谧安详,确是上好的埋骨之地。他正缓步从背后靠近幼君,却见她突然停下脚步,解下衣带系在旁边的柳树上,两头打了个死结,俨然是要寻死。
幼君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又将头发稍微梳理整齐,最后捡起根树枝,在地上写下几句遗言:生为罪人,无需收殓,任凭风吹雨打,随他兽食鸟啄。
写罢她就将这截树枝远远抛出去,转身把脖子伸进绳结,接着两腿一蹬,整个人就如同一段风干的枯木,随风飘荡起来。
就在她即将魂归离恨时,天外突然飞来一刀,凭空削断绳结,幼君闷哼一声,重重摔在地上。她还没回过神,就听一个声音从头顶飘来:“死即了,了即死,你罪孽尚未赎尽,怎能擅自了断前尘?”
幼君已然猜出他的身份,却不敢亲口叫出他的名字,只因她深知,那人此生此世,都不愿与她再有丝毫牵扯。
她只能嚎啕大哭,用眼泪淹没愧疚。
17
高世隐回到庵堂的时候天已蒙蒙亮,裟椤居士重新骑上了她的白骆驼,白色的纱衣随风翻飞,更显圣洁美丽。
高世隐道:“居士要去哪儿?”
裟椤道:“我要渡的人已有明悟,自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。”
“居士说的话我怎么不明白?”
“你真不明白么?”裟椤笑道,“我却认为这是你有史以来最清醒的一天。”
高世隐略一思忖,将几天的事连缀起来细细琢磨,突然心中一动,他抬头看向裟椤居士,有些话他以前不敢问,现在却忽然觉得问一问或许也无妨。
“你留在长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?”
裟椤含笑点头:“你满心仇怨不得疏解,距离堕入魔道只有一步之遥。打从荒狼原上见你第一面,我就决心一定要将你从无边孽海中渡至彼岸。如今你能割舍冤仇,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高兴。”
高世隐缓缓伏跪在地,额头轻叩白骆驼蹄下的尘土:“居士大恩,高某人终身不忘。”
然而他自己也知道,恩情始,爱欲生。
18
逸鹤是太华山御剑一脉的后起之秀,这是修仙界人所共知的事,但她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,即驰名天下的几十本仙侠小说的执笔人。
世间多少痴儿女都为她笔下故事时哭时笑,皆因其中各个人物都有来由,有些是师兄弟们的逸闻轶事,也有他从前辈处听来的掌故秘辛。
但再精彩的文字也总有看厌的一天,那日山下的书商传来消息,逸鹤倾注了极大心血的新作《焚城变》销量着实不佳,被一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《冷面仙姑痴剑仙》抢了风头。逸鹤专门买了一本细细拜读,只觉文辞粗鄙,情节浅白,不到三页就穿插了十几个恶俗桥段,看得逸鹤频频皱眉。
书商却道,眼下就流行这样男男女女爱恨纠缠的故事,又给他解释了一番何为竹马不敌天降,何为强取豪夺,何为追妻乱葬岗,听得逸鹤连连摇头。书商知道他还放不下仙侠正统的架子,也不多劝,只临走时留下一句,要是下本书的销量还没起色,以后便不会再为他制版印刷了。
逸鹤心道,不过是一篇艳情小说,又有何难,当即对弟子宣布闭关一月,准备写出一本惊世之作。但真到了动笔的时候,逸鹤才发现,情之一字,竟是世上最难描摹之物。历代修仙者大多尊奉无情道,极力摒弃七情六欲,自然难以体味个中滋味。逸鹤昼夜不休笔耕数日,满腔雄心壮志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长叹。
然而天无绝人之路,就在逸鹤最为懊丧的时候,长安突然传来消息,一位蓬莱修士要在东海之滨与道侣公开斩缘,并遍邀修仙同道前往观礼。
19
“你想去看就尽管去,拉扯上我做什么?”潇湘女史重伤初愈,正准备回蓬玄洞天面见盟主曲青戈,谁知刚动身就被逸鹤堵在了宗圣宫门口。
逸鹤倒是不恼,笑嘻嘻道:“我没去过东海,不认得路。”
“我也没去过。”女史余光瞥向左右,见过往弟子都望着两人窃窃私语,不禁压低了声音道,“你先松开我的手。”
“不行,你的遁法比我高明,我一松你就跑了。”
女史向来拿这个闺中密友无计可施,她性情本就淡泊,平日里除了几个同门,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,可称得上投契的就更少了,逸鹤便算其中一个。
“你又不是三岁小孩,难道还怕独自出门?”
逸鹤犹豫一下,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:“那毕竟是斩缘仪式,前去观礼的都是道侣,我一个人未免有些扎眼,只怕要被人怀疑是别有居心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要跟我假扮道侣?”
“横竖就这一天。”
“你太华山人丁兴旺,你又何苦舍近求远,我看你跟那清都师叔就很是珠联璧合。”
逸鹤连忙摆手:“快别提了,你以为我没找过他么,刚说半句话就被他骂出来了。”
女史蹙起眉:“我早就知道,要是别人不拒绝,你也不会来找我。”
说着她便从逸鹤掌中抽出手腕,施展法术乘云而走,但那逸鹤却向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,只见她召出飞剑,银芒一闪,将女史的祥云割得四分五裂。
女史无奈:“你这人好不讲道理。”
逸鹤正色道:“其实我这次邀你一同赴会,实是为了你着想。”
“你又胡说了……”
“潇湘女史,”逸鹤突然郑重其事呼她道号,“你的修为停留在空明境界已有好几年了吧,这些年无论你怎样勤学苦练,始终未得寸进,难道你的诸位同门就没一丝失望?想当初你可是潇湘榭有史以来进境最快的弟子啊,尤其是令师碧蘅夫人,听说她早就有意将你立为下任掌门,但眼下你的素玉天霖阵练到第几重了?”
女史一时语塞,默默无言。
“那参商锁一脉虽与你我道路不同,却也不算歪门邪道,倘若拿来和咱们的心法彼此映照,说不定会另有启发,横竖比现在坐困愁城的强。”
见女史依旧沉默不语,逸鹤心中此事绝难勉强,当下也不再多言,架起飞剑就要回山。就在这时,女史忽然低声道:“就这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
20
东海之滨有处古战场,相传是水神共工与妖王相柳的大战之处,四面怪石嶙峋,终年风浪滔天,除了修士,极少有凡人敢涉足此地。
这次赴会的修仙者众多,大多两两结伴,偶尔也能看见三人同行,时不时引来几道关切的目光。
女史与逸鹤到的时候,天色还早,逸鹤是修仙界有名的交游广阔,他乘着飞剑在人群中转了一圈,竟发现大部分都能叫得上名字,有几个甚至算得上相熟好友,两边打了个招呼,彼此竟都有些尴尬——“原来你这玄门正宗也修参商锁了!”
紧接着他们又打量了一番逸鹤身边的潇湘女史,见她气质娴雅温和,容颜清丽不俗,即便在美人遍地的修仙界,也称得上一句姿貌出众,便纷纷称赞逸鹤福气不浅,竟能和这样的绝色佳人结缘同修,即使只有一年半载,也算不枉此生,听得女史满脸通红,只握紧了逸鹤的手,不知如何应对。
他们还要继续打趣,天边突然飞来两朵祥云,上面分别立着一男一女两位修士,他们一个穿黑衣,携长刀,身形修长,面目冷峻,另一个着一身素白长裙,不施粉黛,不戴珠翠,浑身上下竟找不出第二种颜色。
众人皆叹:“的确是相映成辉的一对璧人。”
只有女史轻声道:“原来是他……”
那两人也不多话,朝着诸位修士略施一礼,然后双手交握,相视而笑。点点萤光从他们袖中漫出,逐渐铺散成一条灿烂的星河,凡尘俗世,痴男怨女,都在河里载沉载浮。
女史凝神细看,只见那星斗一阵变换腾挪,最后浮现一条身披轻纱,做西域居士打扮的人影,她骑在骆驼背上,沿着无尽的道路缓缓前行。女史不认识她,却不知为何,与她眼神交接的瞬间便觉心旌动摇,五脏六腑有如孽海翻波,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欲念自小腹中陡然升起,横冲直撞过四肢百骸,让她整个人仿佛浸泡在一汪温泉里,赤身裸体,幕天席地,细密的波纹如一只只温柔的手掌,抚摸过全身每个地方。
女史不由沉溺其间,她正要追寻那居士而去,胸口处却突然一痛,竟是师门赐予的法宝圣霖锥发出示警,迫使她连忙将元神从欲望的深渊里拔出。待她镇定下心魂,暗自观察众人,见连同逸鹤在内,在场修士不知经历了何人何物,时而仰天大笑,时而泪如雨下。当她转过头,正与那黑衣修士的目光相对,两人一触即分,圣霖锥的示警却更猛烈了。
21
崔元子对叶休留道:“能入能出,不着痕迹,不愧是大神通者转世,道心果然坚定。”
斩缘之后,两人携手并立,肌肤相接,心中却再无分毫缠绵旖旎。
叶休留望向潇湘女史:“就是她了?”
崔元子道:“就是她了。”
“多少想与她缔结参商锁的修士都被她拒之门外,你就不怕重蹈覆辙?”
崔元子笑道:“我平生最爱就是知难而上,你且看吧。”
后来休留仙子曾与人喝茶闲话,谈及崔元子此人,有过一句极精妙的论断:“你道崔元子是不知道怎么对人好么?其实他是最知道了。只要你于他有益,他便能让你成为世上最安逸幸福的人。”
22
自神一道天成立,至今已十年有余,盟主曲青戈声望日隆,泰山之巅的蓬玄洞天也成为修士们趋之若鹜的圣地,每天都有无数人爬上这一千零八级登云梯,请求拜在神一道天门下。
然而曲盟主向来是不关心这些琐事的,他忙着四处云游,寻访寄身相的踪迹,寻找失落异界的爱妻下落,纵有时间回山,也会立刻闭关修炼,将大小事务都交给诸位长老料理。
其他长老都不愿沾染这些俗务,以免耽误自身修行,只有潇湘女史不厌其烦,事必躬亲,生怕辜负了曲青戈的信重,将一切处理得熨帖妥当,自然,女史也是最早察觉到神一道天盟主异常的人。
曲青戈闭关时的吃穿用度都由女史一手操办,某日她听闻盟主夜夜被噩梦侵扰,便找来几味珍稀药材,用潇湘榭秘法凝练成一颗清心定气的丹药,亲自给盟主送去。
曲青戈所在的石室潮湿阴冷,终年不见天日,女史进来时,他正在蒲团上打坐,双目紧闭,顶上三花摇曳,显然已到了极为紧要的关口。女史不敢打扰,便将丹药放在案头,随即转身离开,她正要推开房门,忽然阴风一起,曲青戈不知何时已到了面前,将她一掌按在门上,面孔离她却尚有半尺,原本清明的眼瞳泛起赤光,延烧过她的每一寸皮肤,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。
女史一惊,伸手便去够曲青戈的手腕,想要摸他的腕脉:“盟主,凝神静气……”
曲青戈任她牵搭着自己的手腕,面上却只微微一笑:“潇湘女史,听说你本是西方一位大能的分身转世……”
只这几个字吐露,女史忽觉掌下那人脉搏的跳动变得剧烈无比,响若雷鸣,震得她的内息也跟着一阵狂涌,她心知不妙,忙念诵师门清心咒诀,试图压过从曲青戈腕上传来的这一股诡谲而怪异的力量。然而这股力道竟如倾天洪水,沛莫能御,只一触手间,就令女史五指酸软,几乎要瘫倒在曲青戈肩头。
“关于她的事迹,我向来有所耳闻……”那人的声音又在女史耳边响起,猛然在她眼前张开了一幅有关白骆驼的幻象。他突然笑了两声:“骨节勾连如锁,看来传言果然不虚。”
驼铃声震耳欲聋,他后面说了什么,她已经有些听不清了。
女史经此冲击,五感摇动,只觉有一条小小灵蛇沿着自己为曲青戈搭脉的手臂,一路蹿上她的肩膀、脖颈,在咽喉处逡巡……
这时她也顾不得自己前些时候破誓所受之伤,只想运起一生功力,为曲盟主压制,但体内玄功一动,那条灵蛇似乎识得她师门本领厉害,闪身一让,化作数道炽热的溪流,爬上她的耳后,慢慢游入衣襟:“却不知与你同修,是否真能彻底祛除欲心杂念呢?”
潇湘女史咽喉滚烫,几有窒息之感,知道此刻生死只在一线,干脆也不反抗:“我身为神一道天下属,一应身心自当归盟主所有。”她想要唤醒他胸中最后一丝正念,但话音落下,却听对方的胸肋间传来一个轻柔的少年似的声音:“那你教教我,大能,教教我吧……”
23
只这一句话,就将女史的意识带回十年之前,那晚春宵帐暖,月色缠绵,喜床上只剩下一个人。
曲青戈还想继续温存,曾毓卿却已披衣起身。
“娘子,都这么晚了,你做什么去?”
“今天满月,正是阴阳交汇,灵力最为精纯的时候,”曾毓卿道,“我该去打坐修行了。”
曲青戈一时语塞:“可……这是咱们的新婚之夜……”
“怎么,你想与我同修?”
“只这一天,你就不能不提修行二字吗?”
曾毓卿沉默地望向丈夫,最后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,她轻轻掖了掖曲青戈的被角,在他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,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。
曲青戈还想剖白心迹,但终是没能挽留妻子,当他独自回到两人的洞房,锦被之中尤有余温。
墙上挂着一幅画卷,是潇湘榭的修仙同道们送的贺礼,画的是一位头戴莲冠,身披白纱的西域美人,亦是传说中掌管婚姻与情爱的神明。
曲青戈精赤着身体,重重跪在画像前,双手合十,喃喃自语:“请大能赐教,我到底该怎么做,才能让她留下来……至少在这三年中,无关大道,也无关修行,让我们做一对普通夫妻……”
24
那低声的哀恳,比女史曾听过的任何信徒在神佛前的祈求都更虔诚,那在世间所有男子都会觉得委屈的经历,在他却只是一片诚心的发愿。随着他话音消散,几点滚烫的水渍打在女史颈间,这一刻,女史只觉自己的身子再不是拘束于一方斗室之中,而是骑在她的白骆驼上,随着驼铃轻快地飞驰。
等她清醒过来,发现自己摔跌在石室冰冷的地面上,染血的圣霖锥掉在一旁,喑哑得唤不起一丝灵性,如同她的身体,气海间只余下滚滚浊气,无法凝聚丁点清灵法力。
而曲青戈仍靠在门上,胸前的伤口汩汩淌血,眼里的野火却是熄灭了,只剩一片荒凉的废墟。
她蜷缩着伏在地上,不敢抬头,不敢看曲青戈此刻的眼睛,不敢问他的伤,也不敢深究那个骑着白骆驼的人同自己有何干系。
“你受伤了。”最后,还是她的曲盟主先上前来,将她从地上扶起,“我带你去找程长老治伤……”
“刚才……”
“刚才是我练功出了岔子,走火入魔,幸亏有你的圣霖锥……”
女史感受到逐渐冷却的怀抱,不愿想象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一毫的愧疚与后悔,只能闷闷点头:“嗯……”
她的曲盟主必定完美无缺。
曲青戈似乎松了口气:“今天的事,不必告诉旁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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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史信守承诺,没将此事向任何人说起,但曲青戈那双血红的瞳孔却始终在她心头缭绕。神一道天的长老聚会上,程君舞看她闷闷不乐,便趁人不注意,悄悄过来问她缘由。
女史笑着摇头:“只是修行上遇到了点疑难,算不得什么大事。”
程君舞并不十分相信,但听她如此坚持,便也没有追问到底。
女史别了程君舞,只觉胸中郁结至极,满腹忧愁不得排解,她在泰山之巅信步独行,专寻那人迹罕至之处,不知不觉间,已然走到一座僻静的深潭旁,见潭中倒影眉头紧皱,目光凄惶,她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玉笛,将百般滋味凝于唇边,一腔柔肠寄与清风遗响。
一曲笛音还未过半,对面山上忽然另起一段箫声,同玉笛遥遥相和。女史以往听过旁人吹箫,都如层云蔽月,闲潭落花,但那人却似乎偏偏不愿一味低回婉转,高亢昂扬直冲云霄,明明是荒郊野岭,却像是突然间置身于朝堂殿阁,乘着东风扶摇直上,从云头俯瞰芸芸众生。
但过刚易折,过高易堕,声到极处箫管突然断裂,余音便如断线的风筝,飘入深山不见了。此时山中开始下起小雨,女史望着箫声传来的方向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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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史没有乘云,也没有驾驭任何法器,经过长久的跋涉,在密林深处,她寻到一座早已废弃的石桥,桥边两三簇野花开得正好,其中一朵被人摘下,放在桥头的栏杆上。
女史走上石桥,透过清澈的溪水,见河底沉着一支破碎的竹箫。
她带回了那朵花。
27
这日逸鹤又来蓬玄洞天拜访潇湘女史,她刚将崔元子与叶休留的纠葛写成了一本《摘叶记》,一经发售就在坊间广受好评,一时间长安纸贵,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争相传抄,更有戏曲伶人将故事搬演上台,据说连宫里的皇后都看过了,并对男主角崔某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逸鹤见女史正在摆弄一束花,有红有白,半数都已枯萎,女史似乎有些苦恼,不知该如何处置。
逸鹤笑道:“你以前最不喜欢这些花啊粉的,现在怎么突然转了性?”
女史道:这么好的花,要是任其飘零岂不可惜?
“你尽可以施个法术,它们就能常开不败。”
“逆天而行,并非正道。”
“那就干脆埋了,让它们回归土地。”
女史瞧着手里的花,眼中似有不舍:“万一它们的主人向我讨还怎么办?”
逸鹤陡然警觉:“这些花是别人送给你的?”
“送?”女史缓缓摇头,“我也猜不到那人想做什么……”
逸鹤不禁眉头紧皱,她向来知道女史因为师出名门,姿容不俗,身边向来不乏追求者,更有些狂蜂浪蝶自负道术高深,闯上泰山要强行与她结为道侣,最后还得靠曲青戈亲自出手打发。
“究竟是什么人,你知道他底细吗?”
女史道:“我连他面都没见过一回。”说着,便把神秘箫声之事和盘托出,又说自从那天之后,每当她午夜吹笛,都会有人以箫声相和,而那人每次除了一朵野花,却没留下任何踪迹。
逸鹤听了更加不屑:“藏头露尾,鬼鬼祟祟,果真又是哪个登徒浪子。”
“他能逃过我的追踪,只怕没你说的那么简单。”
逸鹤一把挽住女史的手:“放心,有我在,今晚他要是敢再来,我一定让他原形毕露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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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夜女史再度吹笛,逸鹤则埋伏在山门外,她没有告诉女史,自己的蹑云符已经修炼到了第九重,横跃千里只在瞬间。然而笛声响了半晌,四周却一片空寂,吹箫人并未出现。
逸鹤不甘失败,又等了几天,却始终没能等到,最后书商写信来催《摘叶记》的第二卷,她也只好悻悻离开。
自此之后,神秘的吹箫人再未现身,潇湘女史数次去到石桥边寻访都一无所获,她坐在桥头吹响玉笛,期望中的箫声却迟迟没有出现。女史心头一阵怅惘,像是丢失了一件心爱之物。倘若逸鹤在场,必定会问她,不过短短数日光景,你们连面都没见过,怎会挂念至此?
女史轻♯♯笛,低头沉思,直到天明。
29
时间又过了一个月,神一道天突然颁下招贤令,由盟主曲青戈亲自主持甄选,通过的就能立刻成为神一道天内门弟子,一时间各派英杰云集响应,哪怕无法中选,也想亲眼一睹曲青戈的风采。
宗圣宫的长虞也在其中。
他本就天资不凡,得女史点拨后,进境更是一日千里,自信不逊于那些积年修士,不过这些都是其次,他更想向女史证明自己刻苦修行的心意,绝不是说说而已。
修士们为表对神一道天的敬重,不用法术与法器,凭双脚爬上登云梯,盟主曲青戈就等在天阶尽头的碧霞宫。
神一道天盟主身长八尺有余,身披一件干净整洁的湛蓝道袍,头戴秘银冠,背负苍生匣,一双虎目炯炯有神,他目光从群雄身上一一扫过,人人心中都是一凛——曲盟主看见我了。
这次甄选大致分为两次试炼,先比道术,再比道心。道术是修士们两两捉对厮杀,最后剩下一个找不到对手,却正是长虞。
这时曲青戈道:“潇湘女史,你愿意亲自出手考校这位小朋友么?”
女史含笑点头。
两人的比试很快结束,尽管长虞已经全力施为,但素玉天霖阵一起,他败局已定,回头看看计时的线香,才刚刚烧过了一半。
长虞有些懊恼,女史却笑道:“短短数月你就能突破境界,想必用心不少,假以时日,定能成为咱们神一道天的中流砥柱。”
话音未落,不远处突然惊呼迭起,长虞只见一道剑光飞旋,曲青戈竟然出手了,兔起鹘落之后,苍生匣中宝剑尽出,密密匝匝将一位黑衣修士围在当中。那人命悬一线,依然傲气冲天,面对迫在眉睫的锋芒,他连眼都没眨一下。
曲青戈指着昏迷在地的一位修士道:“比试切磋,点到为止,你又何苦痛下狠手,非要置人于死地?”
那人反问:“事先可有规则不许?”
曲青戈一愣,摇头笑道:“我原以为这是约定俗成……也罢,倒是我的疏忽了。”
他撤开剑锋,道:“潇湘女史,劳你过来看看这位道友的伤势。”
女史回头,先看到那名黑衣修士,也是一怔,曲青戈又叫了一声,她才回神微笑:“是,盟主。”
粗略检查后,女史道:“没什么大碍,送去厢房休息一阵就好。”
曲青戈道:“看来他修行的御甲术已有小成。”
“不,是他的对手留情了。”女史暗道,却没有当场说破。她瞥了那黑衣修士一眼,发现他也正注视着自己,就像是在看一只受伤的白孔雀。
曲青戈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道术竟如此刚猛霸道?”
“崔元子。”
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:“他就是那个在东海之滨公开斩缘的人……”
曲青戈自然也听见了,点点头道:“怪不得年纪轻轻,就有此等修为,原来是参商锁之力。若你有缘进入神一道天,我倒想找你讨教讨教。”
崔元子微微拱手,不置一词。
长虞不禁低声道:“真从没见过这么傲气的人,比名门弟子还会摆架子。”
她还想找人抱怨,女史的传音入密已经送过来了:“道心试炼即将开始,你还能分心在意旁人?”
长虞脸一红,连忙收敛心神,听女史又道:“那道心试炼是我出题,你可别太过小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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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果如潇湘女史所说,道心试炼变幻莫测,方才还自信满满的修士们一个接着一个,垂头丧气地走出幻境。
曲青戈对女史道:“都说你为人最是温柔和善,想不到下手竟是这样狠,就不怕一人都通不过么?”
女史也不反驳:“是我思虑不周,还请盟主恕罪。”
倒是曲青戈有些后悔了:“我只是随口一说,你不必太过在意。”
“盟主是中原修仙界执牛耳者,向来金口玉言。”
“每次跟你争辩,到最后都会变成我的不是,”曲青戈笑着皱眉,摇了摇头,“不过你看中的那小子表现果真不错,若是好好栽培,神一道天将来又会多一位厉害的长老。”
女史淡淡一笑:“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缘法。”
她将目光投向幻境。
此时长虞正被数个美貌少女围在当中,个个都是他入道前的相好,当年他还是位官宦家的小公子,因双亲溺爱,自幼便贪图享乐,恣意挥霍,后来父母亡故,他继承了大笔遗产,更是结交一些溜须拍马,阿谀奉承的年轻人,除了皮囊,一无是处。直到弱冠之年,他千金散尽,情人们也全都离他而去。万念俱灰之时,长虞遇见一位过路的神一道天道长,算出他前世孽障累累,只有今生潜心修道,才可偿清前生孽债。二人一番深谈之后,长虞终于大彻大悟,一把火焚尽过往,挽起头发上山当了修士。
如今那些情人们又都回来了,依然甜言蜜语,艳丽如花,依次向长虞倾诉衷肠。
但长虞早已看透春花秋月,情丝纠葛,他拔出长剑一扫,吓得情人们立刻尖叫着跑开了,她们相互撞在一起,化作团团烟雾。等到雾气散尽,里面又走出一对男女,长虞端详半晌终于认出,这是他的亲生父母。
两人见他一身修士打扮,顿时哭闹起来,一个求他为家里留下点血脉,另一个痛心疾首,责怪自己年命不永,害得儿子遁入空门。
寻常人谁能亲见父母在面前痛哭流涕而无动于衷?但作为修士,尤其是走上无情道的修士,早已将尘世牵绊彻底割舍。长虞从地上剜起一抔泥土,随手捏成个人形,然后割断发髻,拢在泥人头上,紧接着又横过一剑,在手腕上划出道伤口,将炽热的鲜血涂满泥人全身。最后轻轻呵出一口气,那泥人便似活了一样挣动起来。
“去吧,到他们身边去。”长虞道。
那小泥人像是还没完全适应这具躯体,走在路上,一步一跌。
“此生未能答报养育之恩,又连累吾家家门败落,全因前生所种之因,今生难逃此报。但如今此身已然献于大道,不可回头,只能让他代我陪在你们身边,九泉之下,轮回井前,总能护得你们不受阴邪之物侵扰。”
长虞说罢,对那二人行了一礼,转身便走,只听身后哭声渐息,幻境中的一切也慢慢消散,最终化为草木上的一滴露水。一个身着神一道天高阶弟子服饰的少女悄然现身,对长虞笑道:“恭喜道友,通过试炼。”
长虞认得她,正是潇湘女史身边的接引侍者。
“我是第一个破除幻境的人么?”
少女笑而不语,往旁边一指,树荫下站着约莫十几个人,其中一个手扶长刀,一脸冷淡,惹得旁人都不敢轻易靠近,正是崔元子。
少女对众人道:“道心试炼全部结束,诸位将成为神一道天的内门弟子。”
崔元子率先道:“什么时候能正式举行入门仪式?”
“这个不急,”少女笑道,“方才经历连番试炼,诸位想必已经筋疲力尽,请在此地稍事歇息,玩赏风景,时机一到,曲盟主自会召见你们。”
长虞举目四顾,见流水潺潺,松柏森森,分明是一处荒郊野岭,神一道天向来礼数周全,如此安排实在有违常态。果然当场就有修士鼓噪起来:“说是歇息,却连个蒲团都没有,这就是神一道天的待客之道吗?”
他们七嘴八舌,闹着要即刻面见曲青戈,少女脸上开始还挂着笑,后来也渐渐手足无措起来,她终日侍奉潇湘女史起居,并不十分擅长法术,几位修士施展开法器,逼到她眼前,让她一时也没了方寸,只得道:“诸位请随我来。”
少女带众人走上一座石桥,桥边开满野花,茂密的枝条拦住去路。修士们连自身的七情六欲尚且不顾,自然生不出怜花惜草的心,有人随手一指,用剑气切断枝蔓,有人视若无睹,直接踏过落花,留下两行脚印。
长虞落在最后,见向来一往无前的崔元子竟在这里停下了脚步,他弯腰拾起那些被碾成碎片的花朵,用藤蔓扎成一束,放在桥头。
这时,不知从哪里突然飘出一声极低的叹息,少女迎上来,对崔元子道:“这位道友,我家主人请你入竹林一叙。”
修士们又不乐意了,纷纷叫嚷起来:“怎么只见他一个,咱们就都不算了吗?”
这时对面的山崖上传来一声清啸:“有幸相逢诸位俊杰,曲某在此恭候。”
众人这才不闹了,他们立时将崔元子抛到脑后,纷纷驭起飞剑离去。
长虞悄然在水面上使了个镜影术,见竹林边站着位年轻修士,她的上半身隐没在摇曳的阴影中,看不清面目,只露出一身碧绿衣裙,像一枝刚出水的菡萏。
崔元子走到她身旁,清风送来几句零星话语:“原来真的是你……”
过了一会儿,那里便响起笛声与箫声。
31
一曲奏罢,潇湘女史放下玉笛,道:“那晚你怎么没有现身?”
崔元子道:“不是你让我别出现么?”
“我?”
“当时你的笛音里满是彷徨,字字句句都在让我远离。”
女史握紧了笛子,心中已是翻江倒海,想这世上精通音律者无数,但能听出曲中意,意中情的却是万里无一。只这一句,女史看崔元子的眼光已经与以往不同了。
“你还能听出什么?”
“你在想家,很想。”
“人之常情罢了。”
“但我听你心声,悲怆远胜游子之思,像是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。”
女史沉下声:“你打听过我的事?”
崔元子恍若未闻,继续往下说:“我只有一点不明,转调的时候,你的笛声里竟有一丝情欲纠缠,为何如此?”
他的目光太过坦荡,不包含任何责备,反而让女史感到些许难以言说的羞愧。
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”女史道,“我一直想要忘记,却毫无办法。”
32
当年女史被一位邪修灭门,舍弃同胞妹妹,独自逃出生天,从此便流落江湖,一度只能以乞讨为生。辗转多地后,女史被一户好心的富商收养,暂时有了栖身之地。
富商给女史梳妆打扮,教她琴棋书画,还专门请了几个婆子丫鬟,教她规矩礼仪,日子过得比在家里时还要阔绰奢靡。
但她渐渐就察觉出了蹊跷。
那富商的府邸十分宽大,女史可自由来去,唯有一间小院子,富商千叮万嘱,说是里面闹鬼,让她绝不能入内。此后女史数次晚上经过,总能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。
终于有一天,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,便偷偷甩开侍女,翻墙潜入院中。
只见那里面停着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,屋内烛影摇红,飘来阵阵幽微的香气。女史深吸了口气,透过窗缝向里看去,顿时全身血液为之一凉,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七八个麻核桃,哽得人喘不过气。她这才恍然大悟,这富商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他收养自己也并非为了行善积德,此人是一名皮条客,专门豢养少女供达官贵人淫乐。榻上的少女们衣不蔽体,被几根红绸牵引着,摆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,而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半裸着身体,各式玩什扔了一地。
女史心知此地不能久留,刚一转身,却发现富商正站在身后,冲她露出和蔼的笑容。
事已至此,他也不再隐瞒,直言等女史到了十二岁,就要开门接客。女史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,自是宁死不从,富商也不同她客气,将行院里的处罚手段一一在她身上试了一回,女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,却依然咬紧牙关,不肯有丝毫让步。
多年之后,崔元子借叶休留之口得知此事,仅凭寥寥数语,纵使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,也不禁叹息动容。
富商笑说咱们这一行里,贞洁烈女见得多了,任你是什么大家闺秀,仙女尼姑,只要生米煮成熟饭,也由不得你不从,说着便打算亲自上阵。也合该是女史的缘法,富商正要霸王硬上弓,潇湘榭的碧蘅夫人突然从天而降,一掌将其打回原形,原来竟是一只狐妖所化。
随后女史便顺理成章拜碧蘅夫人为师,跟她回了潇湘榭。
虽然早已脱离险境,这段过往却始终萦绕在女史心底,每每午夜梦回,总被富商最后的笑容惊醒。
如今这层隐秘情愫被崔元子一语道破,女史便不知不觉,将他往知己那边又轻轻推了一把。
崔元子是何等机敏,立刻捕捉到这点细微的转变,开始乘势追击。
“这次招贤令,是你专门为找我发布的?”
女史掩着嘴笑道:“你当我有那么大的面子,这是神一道天的抡才大典,我可以对天发誓,若存了半分私心,还有何面目当这个长老?”
崔元子一愣,模样似乎十分意外,冷峻的面目第一次出现裂痕。
潇湘女史眼波流动,端庄之外,更觉妩媚无边:“不过曲盟主也答应我,试炼结束后于结果无碍,倒是可以让我任性一次。我特意将石桥搬过来,原本以为无人会在意,却没想到……”
“没想到吹箫人真的出现了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几缕微不可闻的呼吸。
33
三天之后,神一道天盟主曲青戈亲自为所有修士举行了入门仪式,他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后起之秀,曲青戈让其自行挑选职司,其中大部分都向往斩妖除魔,决定投在奉剑师彗渊麾下,剩下有的归附程君舞,有的请求深入南疆传道,只有长虞一个不怕那些细碎的琐事,愿意到女史身边为她分忧。
最后还剩下个崔元子,长虞本以为他会跟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,谁知他竟迟迟未下决心,终日在蓬玄洞天游山玩水,赏月吹箫,不像是每天刻苦精进的修士,倒和俗世里那些浪荡子没什么两样。但他出人意料的事又何止这件,连曲青戈都由他去了,其他人就更不愿多管闲事。
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,有弟子从山下带回一个木匣,说是受一位修士之托,要亲手交给潇湘女史。
长虞查验一番,见木匣并无危险,这才放心呈上。
然而女史打开一看,竟如受了九天雷劫,毛发倒竖,浑身凝滞,久久不能言语。
长虞以为她遭了暗算,毅然拔剑向木匣劈去,连同里面的东西都被一同砍成两半——那是一块早已褪色的锦缎,绣着精美而吉祥的花纹,其中一处颜色偏暗,恐怕是凝固多年的血迹。
“长虞,你先出去。”潇湘女史回过神,她的声音有些颤抖,像是在竭力压制情绪波动。
长虞虽然担心,却也只好遵从。
锦缎包裹着一封信函,上面写着女史的俗家真名。这个名字除了碧蘅夫人与逸鹤,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。女史展开纸张,写信的人让她今夜三更,独自前往上庸旧宅,否则就让她胞妹身首异处。
女史知道,这是当年的魔头又回来了。
34
即使在潇湘榭与神一道天也少有人知,女史入道前的生平旧事。
她家世代清贵,不少先辈都做过上庸太守,她又是家中长女,从小备受父母宠爱,只可惜十岁时招惹上一位邪修,不但将她满门覆灭,还掳走了她襁褓中的幼妹,此事也成为女史的心结之一。恩师碧蘅夫人曾对她说,不解此结,难成大道。
女史身为修士,自然不愿轻易退避,她当即带上圣霖锥,运转法术前往上庸。虽然十余年没回过乡,但归家的路她已在梦中走了无数遍。女史按下云头,径直落在自己当年的闺房前,只见残垣断壁,阴风阵阵,倾倒的梁柱一片焦黑,地上满是烈火烧灼过的痕迹。
女史收了法术,一步步登上小楼,她闭上双眼,耳边似乎依然传来妹妹的啼哭,再走出几步,一阵馨香扑面而来,是母亲衣料上最常用的味道。女史明知这一切都源自妄想,却仍忍不住伸出手,触摸到冰凉的月光。人世变换只在转瞬,只有这轮新月,曾将光辉洒满故人全身,如今依然照耀在她身上。
此时女史心中一动,怀中的圣霖锥长鸣不止,一道人影从天而降,悄无声息地悬在窗口,他身着道袍,黑纱蒙面,袖口还有鲜血不住滴落。
“潇湘女史,”那人开口,“难怪我多年遍寻不见,原来你已拜入碧蘅门下。”
女史也不跟他多言,单刀直入道:“我妹妹在哪里?”
“你想见她?”
“她还活着?”
那人嘶声道:“你知道当初我为何会对你下手?”
女史默然。
“也对,即便当时不知,碧蘅应该也告诉你了。”说罢,他从袖中取出一张人皮,“这是我从你妹妹脸上剥下来的,为了让她隐姓埋名,我可花了不少心思。”
女史一言不发,周身杀机却似利剑出鞘,摇摇欲坠的小楼开始分崩离析,砖石零落如雨,地面撕开裂痕。
“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她。”女史冷冷道,“若你再敢伤她分毫,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那人脸上的黑纱颤动几下,竟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早就知道你的来历,又何必非要说明?西域大能,锁骨菩萨,你更喜欢哪一个称呼?”
女史伸手按在圣霖锥上,只要她想,随时可以封禁住空明境界以下的任何人。
“你是想……”
她刚转动念头,那人便冷笑道:“若单打独斗,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,但我已在你妹妹身上下了恶咒,今夜我有任何损伤,都会让她生不如死。”
只见那人双手一招,残砖碎瓦如冰雪般顷刻消散,衰草枯杨化为千重纱帐,满地残红铺就高床软枕。
“你要是真心想救她,现在就脱光衣服躺到床上去。”
女史低垂双眼,迟迟不动。
“你不喜欢床?呵,无妨,幕天席地也别有一番风味。”
35
十余年前,无边暗夜,风雷滚滚,翻卷的血浪中传来阵阵狂笑,黑衣邪修怀抱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儿,那孩子大睁着一双眼,浑不知发生了何等惨剧。
女史两腿都受了伤,只能勉强在地上爬行,一具尸体挡住了她的去路,火光映红了死者的面孔——那是最疼爱她的父亲。
此时,邪修将婴儿高举过头顶,大声道:“本座知道你还活着,只要你乖乖跟我走,本座就饶了这丫头一命。”
女史心如刀绞,正要出去束手就擒,旁边一人却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,她定睛一看,正是母亲,只见好端端的一位贵妇人,如今七窍流血,面若金纸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,一把将女史推开,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快走……”
女史哭道:“可是小妹她……”
母亲怒骂:“蠢材!他岂会是言而有信之人,得不到你,只怕小妹还有一线生机,若现在就遂了他的意,小妹决计活不过今晚!”
说罢她拔下金钗,朝女史手上刺去:“还不快走!”
36
“当初我曾对先父母发誓,无论付出何等代价,一定要将小妹从你手中救出。”女史又重复了一遍,“无论付出何等代价。”
说罢,她轻轻闭上眼睛,拉开了衣襟。
黑暗中那人问:“你真的不后悔?”
女史道:“若你言而无信,后悔的只会是你。”
她听见那人逐渐逼近的脚步,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,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。
风已经停了,帐幔却依然飘舞,女史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抱起,缓缓放在床铺上,青草化作的被褥格外柔软,像是幼时母亲的怀抱。
陌生的手指滑过皮肤,女史微微地战栗起来,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,念及即将回到身边的妹妹,她心中已然充满光明与喜乐。
正当她准备完全接纳来者,那人却推开她大笑起来:“很可惜,男欢女爱求的是两情相悦,似你这般不情不愿,就算大能转世又如何,我一样不稀罕。”
女史睁开眼,见那人摘掉面纱随手撕成两半,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面孔,眼角一颗小痣沾了血色,傲气中更显妖异。
“崔元子……你怎么在这里!”
崔元子欠身行礼:“只是比你早到一步而已。”
女史连忙看向左右。
“不用找了,”崔元子拨开旁边一人多高的野草,“他在这里。”
草丛中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,已经完全没了呼吸,他的手脚都被斩断,面容扭曲,应是死前遭受过极为痛苦的折磨。
“我帮你审问过了,他并非掳走你妹妹的邪修,只是个贪图西方大能普度之法的妄人罢了,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你的消息,竟然就痴心妄想起来……”
“不可能,”女史斩钉截铁道,“我的俗家姓名很少有人知道……”
“那我就建议你好好查一查,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。”
两人相对无言,过了好一阵,崔元子才道:“要是我没出手,你真打算和他……”
“你我都是修士,皮囊本为身外之物,不必太过在意。”
“也对,当初你为了个素昧平生的人,连性命都能不要,这回算是我多管闲事了。”
“但我还是要谢谢你,”女史重新系好了衣带,“至于你的建议……我会考虑的。”
“等一等。”崔元子突然叫住她。
“什么?”
他伸出手,指缝里夹着一支玉簪:“这是你刚才掉的。”
女史摸了摸发髻,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,对崔元子一笑,道:“你自己留着吧。”
37
女史离去后,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流萤,绕着崔元子盘旋片刻,最后停在他肩上。崔元子抖了抖肩头,它立刻化为一位白衣白裙的少女,望向崔元子手里的玉簪:“你辛苦准备的礼物没送出去?看来你费尽心思,却还是没能打动她。”
“也不尽然,”崔元子道,“至少在她心里,我已经和旁人不同了。”
叶休留面无表情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
“这次还要多谢你,除了碧蘅夫人,她过去那些秘事恐怕就只有地府能探听到了。”
“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,权当回报你的这些年的恩情。”
崔元子眉毛一动:“哦,只有恩情?”
“既然已经斩缘,难道你还期盼在我这里听到其他答案?”
崔元子笑了:“你以前才不会说这种多余的话。”
叶休留望着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:“我只是提潇湘女史惋惜,像她那样的人被你盯上了,只怕难有善缘。”
“你从三世镜上看见什么了?”
叶休留摇头:“都已经告诉过你了。我只是认为无论结缘斩缘,都在彼此之间,你何必牵扯第三个人?”
崔元子眼珠一转,已经明白过来:“你在埋怨我挑拨潇湘女史跟逸鹤的关系?”
“修行路上切忌多此一举,你谨防节外生枝。”
崔元子哼了一声,道:“不将她身边亲近之人一一清除,又怎会有我的位置。”
“但我观她今夜言行,道心依然无懈可击,你谋划多时,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。”
“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,”崔元子笑道,“用不了多久,我就能让她倾心沉溺。”
38
往后数月,大雪初降,天下太平无事,连作乱的妖物都少了踪迹。
潇湘女史忙碌一年,终于有空闲下来料理自己的私事。她向曲青戈告了假,回了一趟潇湘榭,与师姐们谈天说地,好不快活,只有碧蘅夫人自觉天劫将近,正在闭关,师徒俩无缘得见。
女史听师姐们说,碧蘅夫人推算天机,发现此劫极难渡过,随时可能身死道消,作为潇湘榭的下任掌门,有心直口快的师姐道:“五妹,你的素玉天霖阵练到第几重了?师父能顺利渡劫自然是最好,若有个三长两短,潇湘榭以后可全靠你支撑了。”
女史一时无言以对,只得勉力微笑,众人饮酒赏雪直到半夜才散,女史看着一桌的残羹冷炙,突然想跟人再对饮几杯,但如今神一道天远在千里之外,逸鹤又困于案牍之间,想来想去,脑海中竟忽然跳出崔元子三个字,女史这才发觉,自己似乎已有很久没见过他了。
39
崔元子正不慌不忙地写一封信,自他从上庸回来,便刻意与潇湘女史保持着距离,路上遇见他总是先行回避,比武斗法也尽量不参与,年末的论功行赏大会他干脆说自己修炼出了岔子,无法赴宴。女史辗转托人送来疗伤的灵药,在门口摆了几天,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。
叶休留看不懂他的所作所为,索性现出原形,缩在被子里睡觉养精神。
崔元子写完这封信,越读越满意,情不自禁猛一敲桌子,叶休留倏然惊醒,见他摇头晃脑,面露喜色,低声说了句“轻浮”,又继续昏睡过去。
40
潇湘女史独自喝完一壶陈年佳酿,还嫌不足,又随手拍开一坛,一口口慢慢地啜饮。她酒量算不上好,没过多久已经眼花耳热,借着摇曳的烛火,她为自己算了一卦,卦象不好不坏,却没有解答任何问题。
这时,一只符鸟从窗外飞来,轻巧的落在桌上。女史下意识催动法术,醉眼朦胧中,便看见那符鸟化作崔元子模样,敛衣顿手,沉默地望着她。
女史强打精神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崔元子道:“我是专程来向你告别的。”
“你要去哪儿?”
“回蓬莱,以后也再不会来中原了。”其实直到这时,崔元子也没有跟女史提及,他当年的修行之所相比于真正的蓬莱国,不过是个水月镜花般的倒影,而那平和丰足的云上国度于他而言,也只是一位远隔云端、不可企及的美人罢了。
女史扶着椅子站起身:“是你觉得内门弟子的职阶太低了么?”
崔元子垂眼一笑:“你现在还认为我上泰山是为了神一道天?”
女史头脑一阵剧痛,好不容易才又站稳了:“曲盟主其实很看重你……”
“无趣之辈,不值一提。”
“不得对曲盟主无礼!”
“便是再无礼的事他也管不着。”崔元子说着,走到女史身边,挨着她坐下,信手拿起女史用过的酒杯,杯子里还有些残酒,他也不嫌弃,仰头一饮而尽。随后他托着下巴,将酒杯拢在掌中细细把玩,五根手指轻弄慢捻,竟是狎戏的意味更重。
“潇湘女史,”崔元子突然叫她的名字,“我不信你没有察觉,我拜入神一道天究竟是因为谁。”
女史知道,谁先说出口就意味着俯首认输,但现在是计较输赢的时候么?
崔元子又挪近了些,乘着酒意拉住她的手:“其实早在宗圣宫那一战,我已对你倾心,后来于东海之滨再见,面对情波欲海,只有你冷静自持,那时我就知道,这是上天赐下的机缘。”
女史深吸了一口气:“崔元子,你喝醉了。”
崔元子更加抓紧了她的手:“即便是醉话,你也让我说完。”
女史霍然站起:“胡言乱语,恕不奉陪。”
她刚走出房门,就听见身后箫声渐起,点点滴滴如夜半低语,在女史的心海中砸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她知道这首曲子名叫《渭城曲》,讲的是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但崔元子的箫声里似乎还掩藏着其他意味,女史愣了半晌,终于明白了崔元子的题中之意——此生此世,不复相见。
她猛地回头,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气问道:“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?”
“明天一早。”
女史顿了顿,点点头道:“好,我去送你。”
41
崔元子心中一阵狂喜,几乎要捏碎箫管,他连忙将手背到身后,生怕女史发现他愉快的战栗。
42
女史给师姐们留书一封,连夜返回蓬玄洞天,没想到路上竟遇到了云游天下的太华山赤霞真人。真人一眼窥破她的来历,当即为她推演了一番命格,又听闻她已拜在碧蘅夫人门下,便又是遗憾又是怜爱,拉着她细细说了好一阵的话。
女史心里急迫,却不愿在前辈面前失了礼数,只得耐着性子安静聆听。好不容易等赤霞真人说完,女史连忙驾起云头,匆匆而去。
赤霞真人在地上望着她的背影,笑着摇了摇头:“本来想救你这孩子脱出因果,你却偏要往那轮回殿上闯,看来是上天要你受着一劫,罢了罢了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若你真能渡过此劫,也不枉碧蘅那丫头的一番苦心栽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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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女史赶回蓬玄洞天,崔元子已不见踪影,她寻遍泰山上下,忽然想到那人说要回蓬莱,便调转云头,直奔东海而去。
然而东海何其广大,女史沿着海岸线辗转数千里,依然是毫无头绪,她望向天边轻轻一叹,只怕崔元子一叶扁舟已经入海,那就真如他所说的,此生此世,不复相见。
女史自半空中降下,脚下的沙滩异常松软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最名贵的锦缎上,而不远处就是崔元子与叶休留斩缘的道场。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个白衣女子,正望着滚滚海潮出神,见着女史过来也不说话,伸手往远处的赤松林中一指。
女史认出她,正要道谢,却见她又摇摇头,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随后便一头扎进海里,风浪中矫健得像一条刚刚化龙的游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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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休留目送女史走进松林,方才浮出水面,她仰望天上片片白云飘过,忽然一笑:“明明说好的最后一次,唉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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潇湘女史在赤松林中转了一圈,没找着崔元子,倒找着了一把刀。
那是一把陈旧的胡杨木刀,被从中折为两半,茬口上一片殷红,不知是血还是胭脂。刀身插在一座小山丘上,夕阳西下,霞光漫天,刀身的影子急剧膨胀,几乎笼罩住半个山丘。
那不是崔元子常用的佩刀,但女史分明记得,这把刀也曾悬在他腰下,随他的命运一起沉浮。
女史顿了顿,将断刀缓缓从泥土中拔出,就在她手指触及刀柄的刹那,诸天万界梵唱大作,还夹杂着清脆的驼铃。
46
别了长安之后,裟椤居士携侍卫高世隐一路南下传法,当时朝廷政治混乱,军备废弛,宫中又有妖妃主政,致使民不聊生,终于叛军四起,天下大乱。
居士衣衫华丽,姿容秀美,最容易引人觊觎,多亏有高世隐忠心护卫,才能暂时得以保全。居士眼看中原糜烂,老百姓挣扎活命还来不及,哪里顾得上出世悟道,便让高世隐取道尚未被战火波及的上淮青野,安稳之后再徐徐图之。
谁知人算不如天算,义军首领李重秀为报父母之仇,在晋阳举兵,直扑江都。他已有帝首剑在手,一路上势如破竹,无人可挡,一时间朝野震动,皇帝惊惧不已,连忙派大将楚延寿纠集十万大军出战,务必要在上淮青野将李重秀部全歼。
但那楚延寿本性懦弱,为人贪婪,李重秀还没到,他就将上淮青野附近几十个村镇掠夺干净,若有百姓敢反抗,就会被他扣上个私通叛军的罪名,等裟椤居士来到狂药山,已是家家破门,户户泣血,饿极了的百姓开始易子而食,以往繁华的市镇早就沦为一片鬼蜮。
高世隐知道情势紧急,便带着居士昼伏夜出,尽量避开人群,眼看已经走到江平原,只要渡过长江就能脱离险境,就在这时,他们被一伙流民发现了。那都是些饿急了眼的人,高世隐见他们个个脖子上都挂着几只头骨,手里拿的也是由人骨削成的短刀,心中暗自盘算,此番恐怕不能善了。
他低声对居士道:“主人,你身上还有银钱么?”
“还有一些。”裟椤居士明白他的意思,悄悄将一只锦囊塞到他手里。
“这些能打发他们自然最好,若是不能……”高世隐的手扶上木刀刀柄,“我会想办法拖住他们,你趁机渡江。”
居士一愣,猛地抓紧了他的胳膊。
其时天上忽然阴云密布,分明是六月的天气,江风却吹来彻骨寒意。高世隐瞧着那群流民渐渐逼近,大多面黄肌瘦,神情麻木。他拿出锦囊,露出里面的金银珠玉,都是长安贵人们听过居士讲经,特意送来的礼物。
高世隐没有说话,只是将锦囊放在一旁的石头上,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那几个流民,呼吸轻而又轻,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流民们却无动于衷,既没有接受,更没有拒绝,甚至没有看那些珠宝一眼。
这时,居士见高世隐身后的手微微摆动,正是他们约定好,立刻逃跑的暗号。
47
裟椤居士骑着骆驼一路狂奔,跑到长江边才停下,她寻到一艘小木船,又摘下头上的莲冠许给艄公当报酬。艄公一边问她从哪里来,一边用邪异的目光打量她——那不是色欲,而是食欲。
“我不要你的钱财,”艄公道,“眼下到处都是乱军,有钱也买不到吃的。”
“那你待如何?”此刻高世隐不在身边,居士却并不觉得害怕,任凭世上多少魑魅魍魉,她只心中有佛。
艄公道:“我已经三个月没吃饱饭了,实在划不动船。”
居士拿出自己的所有干粮:“都给你。”
艄公摇头:“我不要这些。”
居士皱眉。
艄公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:“我只想吃肉。”
“肉?”居士不禁有片刻出神,她自幼被父母遗弃在一座寺庙门外,打记事起就是一位严守戒律的出家人,从来不知肉味。
艄公连连点头:“尤其是女人胸腹上的肉,最为柔嫩,只可惜最近她们都饿瘦了,没以前那么有滋味。”
居士才出狼窝,又入虎穴,心知今日绝难幸免,但她毕竟修行多年,早已勘破生死,不惧轮回,如今胸中唯一遗憾的,便是浪费了高世隐的一片苦心,恐怕此生再不能与他携手游历了。
“看来我是注定命丧于此……”居士这样想着,双臂缓缓垂落,似是完全放弃了抵抗。
艄公大喜过望,他抄起一把鱼叉,将居士按倒在船舷上,利刃锈迹斑斑,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。艄公挑破她的衣带,轻薄的衣衫顺着肩膀滑下,显出一身白皙细腻的好皮肉,鱼叉顺着她身体的曲线起伏,最后停在她胸腹之间。
艄公道:“你这样一个美人,放在太平年月,谁舍得吃你呢,现在倒是便宜我了。”正当他举起鱼叉要刺入居士胸膛,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,如同出闸的猛虎,震得树叶纷纷而落。
居士知道那是高世隐重伤垂死的挣扎,她自幼熟读佛经,当然明白什么是生灭无常,什么是天命难违,她不在意自己的性命,但无论念多少遍清心咒,她的心脏依然跳得厉害,与高世隐相伴相依的点点滴滴纷至沓来,塞外的风沙,长安的繁华,从始至终,高世隐的目光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。
这份情意居士并非不懂,她甚至已经下定决心,等他们传法传到了南疆,就要和高世隐分道扬镳,一开始高世隐定然是不愿的,但那又如何,裟椤居士想,横竖不能把她关起来,强令她还俗吧——从此男耕女织,举案齐眉,就像俗世中的一对平凡夫妻——这样的妄想,单动一动念头都是罪过,应下十八层火狱。
艄公笑道:“看来是江平原那边又捉到了一只好货。”他拍了拍裟椤居士的脸:“那咱们这边也得快点。”
“我横竖是要死了,”居士忽然道,“但临死前未曾尝过情爱滋味,未免有些可惜……”
与世上的某些际遇相比,十八层火狱也没那么可怕了。
艄公听了一愣,随即大笑道:“那我就成全你,再做件好事。”
说着他就去解裤子,把那话儿掏出来,黑沉沉一团握在手上。裟椤居士敞开怀抱,双臂温柔地环住他,默默运起无上心法。那艄公刚刚入巷,正要♯♯♯♯,却见怀中美人忽然化为一副白骨,头颅上两个空洞似无底深渊,当场吓得大叫一声,口吐白沫,昏死过去。
居士对艄公合十行礼,连衣服都来不及整理,匆匆向高世隐的方向奔去。
48
高世隐全身赤裸,被拇指粗的牛皮绳捆绑在一根木桩上,他四肢都有伤,额头也被打破了,俨然一个血葫芦。
流民首领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,他须发皆白,精赤着上半身,后背上布满伤痕,一看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在江湖里打滚的狠角色。
老人刚吃饱喝足,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骨头渣,他慢慢走到高世隐面前,端详了他一番,咧嘴笑道:“为了抓你,咱们可伤了不少人。”
高世隐哂笑道:“若我的刀还在,你们早都是死人了。”
老人摊开手,自有旁人奉上那把木刀,他端详半晌,道:“不错,这刀的确配不上你。”
说着,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钢刀:“这是我从一个大官儿手里得来的宝贝,他全家都成了咱们的盘中餐,连块骨头都没能留存于世,只剩下这件东西。”
一旁有个汉子附和:“不错,我现在还记得我分到了他家闺女的一条大腿,又鲜又嫩,实在美味,之后好几天我都吃不下别人。”
老人将钢刀横在高世隐面前:“我看你武艺不错,奈何未尽全力,要是就这么死了,实在有些可惜。”
“你待如何?”
“只要你答应入伙,我不但饶你一命,还会以宝刀相赠,岂不比你那那把木刀威风。”
“跟着你们烧杀抢掠,吃人果腹?”
“乱世本应如此,”老人眯起眼,“我观你身姿形貌,想必以往也没少造杀孽,大家都是江湖中人,你又何必当着我的面惺惺作态?”
“这的确是把好刀,”高世隐道,“只可惜我早已皈依佛门,再贵重的利器只怕也无福消受。”
话音刚落,周围的流民都捧腹大笑起来,连高世隐自己也咧了咧嘴角:“笑就笑吧,若是从前,我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说出这种话……”
老人眉头一皱:“我好心给你指条活路,你就这么消遣我?”他将宝刀收回腰下,两手一挥:“你们分了吧,我看着他就倒胃口。”
流民兴奋地嚎叫起来,他们一拥而上,如一条条嗜血的蝗虫,覆盖在高世隐的身体上。他强忍剧痛,一声不吭,不一会手臂就见了骨。
49
“都且慢。”人群之外,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。
众人回头,见那里站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人,她松开手,几片勉强蔽体的衣服应声而落。
“他皮粗肉厚,不如我鲜嫩可口,还是先吃我吧。”
高世隐盯着那女人,眼睛几乎要瞪出血:“主人……”
裟椤居士盘腿坐下,面带微笑:“我的肉你们最好一刀刀来割,千万别贪多,否则吃完了我,你们又到哪里去寻吃食呢?”
她轻轻吐出一口气,闭上双眼: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……昔日佛祖割肉喂鹰,如今我也能舍身济困。”
“……”高世隐张开嘴,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。
老人点点头:“比起大明寺里的那些胖和尚,你倒更配得上一声慈悲心肠。也罢,看在你的份上,我就饶这小子一命。”
居士借来一把小刀,割开了高世隐身上的牛皮绳:“你本是飞龙在天,从今往后,再无人能束缚住你,高世隐,天高海阔,任意遨游去吧。”
她按着黑衣护卫的胸膛,一把将他推出几步:“你我缘分已尽,还不快走?”
说罢她便走入人群,盘膝坐在流民中间,事到临头,还不忘将身上的饰物都摘下来,以免割伤他们的喉咙。
老人不禁肃然,他向居士一拱手:“为表敬意,我们会将你尽数吃光,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。”
50
高世隐眼睁睁看着裟椤居士的皮肉被流民分食,即便她定力过人,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。
高世隐长啸一声,向裟椤居士冲去,但此时的他右手已废,身上各处都伤势沉重,勉强走出几步就扑倒在地,急得他不住地嘶声嚎叫。
老人见此情形,竟笑道:“想不到你还是个忠仆。”
他吃饱喝足,便要诛心。
老人从居士身上割下块肉,递到高世隐面前:“如此美味,你就不想尝尝?”
高世隐两眼通红,目光冰冷:“我只想生啖你的肉。”
老人笑了笑,当即唤来两个流民,强按着高世隐,将居士的肉塞到他嘴里。
高世隐怒极痛极,七窍都涌出鲜血,随后大叫一声,趴在地上不动了。
老人只当他是急怒攻心,便也不甚在意,只笑骂了一句:“拔了牙的狗,口气倒是不小。”转身和流民一道继续享用盛宴。
51
高世隐倒在泥泞中,连合上眼睛都力气都没有,他现在才知道,若是当初在刑场上被一刀砍了,反倒是是件好事,宁愿蒙冤受屈,千夫所指,也好过看着梦中之人被生吞活剥,自己却毫无办法。
此时裟椤居士的下半身已被流民啃食干净,双肩并胸膛也布满深深浅浅的齿痕,只有那张脸依然完好,似乎连流民都怜惜她的美貌,不忍轻易破坏。
高世隐痴迷地望着她的面庞,嗅着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腥味,那一直束缚着他的清规戒锁终究出现了裂痕,一些比饥饿与杀戮都更要可怕的东西正在滋生。
老人尝够了新鲜,正要吩咐其他流民捕猎不易,省着点吃,还没开口,天际忽然彤云密布,阴风大作,明明前一刻还是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眨眼间已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,万道雷霆从天而降,夹杂着数千条电蛇翻滚,片刻后又有阵阵鬼哭从地底传来,哀痛凄厉,钢刀一样刮过所有人的耳膜。老人在江湖中打滚过多年,见多识广,他最先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妙,便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缩起身子往旁边一滚,躲进一口枯井里不敢再动。
随后便就是筋折骨裂,重物砸地之声不绝,更有连绵不绝的惊叫哀嚎,血肉洒落如倾盆大雨,纵使老人蜷缩在井下,也被从天而降的鲜血溅了一头一脸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得外面声音渐息,才慢慢将头探出井口,这一看不要紧,骇得他两手一颤,差点又掉落井底。只见高世隐坐在被雷霆劈得焦黑的土地上,五官扭曲,面目狰狞,全身血色尽去,褪成一片惨白,最令人注目的是他额头上竟生出两只牛一般的犄角,上面还挑着半张人脸,俨然已化为妖物。
高世隐听见动静,缓缓回身,露出了怀中抱着的裟椤居士。居士浑身浴血,生死不知,高世隐则将从流民那里剥下的皮肉附在她筋骨上,妖力流动,想要补全她残破的躯体。明明是一位世间难寻的美人,如今却像一领陈旧的华服,上面缀满了补丁。
高世隐盯着老人,脸上似哭非哭,似笑非笑,他的嘴角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撕裂,伤口横亘整个面颊,直到耳后,将原本英武的面庞搅得格外丑恶。
高世隐低声嘟囔了一句,抱着居士起身,向老人走来。
老人惊惧至极,早就失了进退,只能不断摇尾乞怜,高世隐却歪过头,一脸迷惘,他妖化之后已完全舍弃人心,自然听不懂人类的话语。他慢慢伸出手,周身散发的杀意与威压让老人动弹不得,只能眼看着他捏住自己的耳朵用力一撕,老人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哀嚎,半边耳朵已经被活生生扯了下来。高世隐甩了甩上面的血迹,将其贴到居士颊边——居士的耳朵被一位中年妇人吞入腹中,高世隐化妖后第一个剖开那妇人的肚子,却只找到一滩肉泥。
高世隐低下头,捧着居士的脸反复端详,像是在欣赏一幅瑰丽的画作,但他还不满足,又将目光挪到老人的鼻子上。
老人剧痛缠身,心胆俱裂却无计可施。就在这时,从高世隐怀中传来一声低吟,裟椤居士垂落在旁的手臂忽然动了一动,几根手指握紧又放开,似在寻觅着什么。
高世隐嗷嗷叫了两声,将手塞入她掌中,她却轻轻推开了,高世隐又将脑袋凑到她跟前,扯动撕裂的嘴角,用头顶蹭了蹭她的下巴。
裟椤居士闻到他头发上浓重的血腥味,沉默片刻,道:“我赠你的木刀呢?”
高世隐一愣,旋即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,裟椤居士见此情景,心中明白了七八分,她转动头颅,透过薄薄的血雾,发现那柄木刀已经折断,一半插在流民的胸膛里,另一半不知所踪。
“还记不记得……当初在姑墨瀚海你答应过我什么?”
高世隐言语不得,只能如受伤的猛兽般高声咆哮。
裟椤居士抚摸着他头上的尖角:“当初你要入我门下,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,便是不得再造杀孽……”
高世隐呜咽几声,无话可说。
居士又道:“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,可你从没问过我,我是否愿意承你的情?”
“那我现在就告诉你……”
“我是愿意的。”
高世隐浑身颤抖,眼里突然流出两行血泪。几乎是同时,居士合上双眼,将半把木刀悄无声息地刺进了他的脖颈。
“倘若没有入道修行,我恐怕是愿意的。”
一朝入道,万事皆休。
52
人之将死,高世隐身上的妖气渐渐消散,他额头的犄角急速萎缩,神志也恢复了一点清明。
木刀贯穿了他的喉管,除了汩汩流淌的血液,他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裟椤居士亦是回光返照,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倦意席卷了她,使她能清楚地感受到,自己的生命正如流水般逝去。居士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,对高世隐道:“你一身罪孽都因我而起,若有来生,我定会倾尽一切,渡你出红尘苦海,无论会付出任何代价。”
高世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猛然攥紧了居士的手腕,残破的喉咙里拼命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:“你……怎……认……”
居士已然明白他的心意,当即深吸了一口气,抬起手指,蘸着自身伤处的血液凑到高世隐面前,她原本想点在他眉心,终究因为气力不支,手腕一松,只轻轻在他眼角擦过。
居士有些遗憾,却也无力再做更改,正如他们相识这一场,只得叹道:“倘若真到了那一天,你我就凭此相认吧。不过到时候你可千万别转世成个女孩儿,否则头发披散下来,就什么都看不到了。”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此事有趣,低低笑了两声,随后溘然而逝。
然而早在她点痣之时,高世隐就已血尽而亡,至于两人最后的约定,也不知他可曾听到。
53
前尘旧忆里,江平原无尽的血色中,只有这把木刀是干净的。
潇湘女史情不自禁趺坐在地,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偈语:“善哉,情天欲海凭何渡,一蒿斑竹。”
一声长笑从她背后传来:“恭喜居士,重续前尘。”
女史再睁双眼,看崔元子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。她凝望那人眼角的小痣,按捺住想要抚摸的冲动:“倒是难为你竟能将这把刀找回来。”
崔元子默然一笑,并不解释,赤松林外的休留仙子远远听闻此语,不由得心中暗自冷笑道:“他哪有这个本事,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。”
他二人虽已斩断前缘,但崔元子于她毕竟有救命之恩,如今仙子潜返地府,从三生石上得知了木刀下落,便将此事告诉了崔元子。
从此往后,碧落黄泉,两不相欠。
休留仙子只觉身上一轻,道心仿佛被一泓温水细细擦拭过,越发晶莹剔透,于是她再不肯多看崔元子一眼,身化流萤,飘然而去。
54
自潇湘女史记起前事,当初的誓言似乎化为一道绳索,总在无人的时候勒得她无法喘息。从前每次见到崔元子,她只微笑以对,如今再见,就像是落入贝壳内的一粒沙,行走坐卧都不自在。
崔元子见她动摇,又深知打铁需趁热的道理,便日日登门拜访,并不时以言语撩拨,女史出身名门,身边同道又个个皆是冷静自持之辈,何曾听过这种温言软语。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,女史嘴上不说,心中却反复记挂着一件事——不惜一切代价,将崔元子度脱出红尘苦海。
好巧不巧,正在女史最挣扎犹豫的时候,一条寄身相忽然在拔仙台上现身。盟主曲青戈当仁不让,要亲赴前线除妖,而女史身怀绝顶封禁术,自然责无旁贷要追随曲青戈一同前往。他们走得匆忙,连句口信都没来得及留下,等到第二天崔元子精心准备了数件礼物,打算向她剖白心意,没成想却扑了个空。
接引弟子让他安心等女史回来,但崔元子哪是个闲得住的,尤其听说女史身边还有个曲青戈,心中顿觉不是滋味,当即运起法术,乘云而去。
等他到得拔仙台,已经晚了一步,那寄身相见神一道天有备而来,不愿同他们硬碰硬,虚晃一招便立刻遁走,饶是如此,其所展现的威能也让所有人印象深刻,甚至有不少弟子受他妖力震慑,受伤不轻。
崔元子心忧女史安危,生怕万一她有个闪失,自己的连番谋划就要落空。他一路寻访,直到云顶之上。
崔元子早就听闻,云顶长年白雪皑皑,却有一处温泉泉眼,其水蕴含无穷灵力,常被修士们视作修行疗伤的不二之选。崔元子行至泉边,水雾缭绕中,忽然听见曲青戈道:“过去总听人说你根骨奇特,今日一见,果然与常人不同。”
若不宽衣解带,如何见得其下根骨?崔元子眉头一皱,当场一脚踹翻了屏风,更拔出长刀驱散雾气,直冲到曲青戈面前冷哼道:“好一对没廉耻的男女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自己却猛然一噎,只见与曲青戈裸衣相对的竟是奉剑师彗渊。曲青戈的手正搭在他的后脖颈上,崔元子顿时头顶发烧,一阵面红耳赤:“怎……怎么是你……”
像是老天想要这场面更加尴尬,彗渊还没来得及答话,潇湘女史的声音已从温泉另一边传来:“奉剑师,薜荔仙子那边已然无碍,我来为你治伤吧。”
她分开池树,正瞧见这一地狼藉,看看崔元子,又看看曲青戈,一瞬间心里转过了十七八道弯,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刚离开一会,眼前如何就变成如此情形。
自打四姑去后,崔元子再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,用无地自容来形容都嫌太过轻松。修士们通常不甚在意颜面,而他既曾下跪向蓬山客磕头求告,又随叶休留修习过青烟盘龙术,在这方面自也不会例外,然而此刻潇湘女史和曲青戈四道目光一齐落在他的身上,竟让他重又变回了昔年玉贞观里,那个最怕被人看轻了的少年。
崔元子一言不发,扭头就走,女史叫了他几声,他都假装没听见。
55
崔元子虽离了拔仙台,心中却着实不大痛快,路过九龙潭时,正遇见太华山的逸鹤迎面过来。崔元子知道她是女史的闺中密友,又与曲青戈相熟,当下就把满腔不忿都一股脑撒在那人身上,抽出刀来就向她刺去。
逸鹤猝不及防,匆忙应战,一时竟落了下风。她见崔元子刀刀致命,就如同有深仇大恨一般,不禁也生出一股真火:“姓崔的,你是疯了么?”
崔元子不答,出招则更加凌厉。
逸鹤眉头一紧,激发元神,将一把飞剑运使得圆转如意,剑光化影,影化无形,她毕竟是太华山嫡传,不过多时,已渐渐扳回劣势。
两个人又翻翻滚滚斗了数百招,逸鹤修习天枢剑经,本就以耐力见长,时间越久,她剑式越急,又过了几十招,崔元子便露出了破绽,若不是与叶休留斩缘之后提升了境界,只怕早已露出败相。
逸鹤明明胜券在握,却是越斗越心惊,他想那崔元子并非名门子弟,修行的也不是什么无上大法,竟能逼得他这个宗师亲传绝招尽出,天资实在惊人,若是他一开始便拜入玄门正宗,前途必定不可限量,当下便起了惜才之念,暂缓剑招,打算慢慢将其降服。
谁知崔元子那边灵光暴涨,毕生修为凝于刀尖,映照得他毛发倒竖,眉目肃穆,俨然是同归于尽的架势。
修士争斗向来讲究点到即止,不伤和气,逸鹤惊骇之下才猛然意识到,崔元子是谁,一个化外的野修士罢了,哪里在乎这些中原名门间的约定俗成,逸鹤连忙发动随身的师门秘宝,终究是慢了半步,只见两人在半空中一个错身,火花飞溅,声震四野,逸鹤大叫一声,直坠入九龙潭中。
这场斗法声势不小,惊动了在此修行的一条蛟龙,它潜藏在芦苇荡中看了许久,不禁叹道:“秉必死之志,才能取必胜之道,论实力,那位太华山的剑客或许略高半筹,不过论及临敌时的经验,危难中的应对,用刀的那位就要远远胜过了……不过除了道途之争,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,值得做生死之搏?”
逸鹤刚从水里探出头,崔元子的长刀就已经逼到眼前。
经此一战,逸鹤胸中也不禁有些感喟,太华上下人人都说,无论资质还是道心,他与逸扬大师兄只有半步之差,然而就是这半步,二十多年来竟都无法跨越。思来想去,恐怕就是因为此生太过顺遂,少了许多劫数磨难,归根结底,还是输在天命两个字上。
太华山九百年,出过无数逸鹤这样的天才弟子,但逸扬却始终只有一个。
崔元子拿刀抵着逸鹤的脖子:“你说,潇湘女史与曲青戈,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
逸鹤一时语塞,随后他猛然醒悟过来:“你大费周章跟我以命相搏就为了问这!”
崔元子冷笑:“若非看在你是女史的闺中密友,我又何必来同你废话。”
逸鹤瞠目结舌,半晌才道:“算我倒霉,撞上了天字第一号疯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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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照你所说,女史和那姓曲的并无私情?”
逸鹤哂笑两声:“曲盟主是何等重情重义的人,自夫人松萝仙子堕入魔域后,便一直郁郁寡欢,未有一刻展颜。虽然女史因为来历特殊,性情和顺,少年时又差点真与盟主结缘,神一道天的几个长老也一直有心撮合他们,好暂时抚慰丧妻之痛……”
说到这里,崔元子朝地上唾了一口,道:“我看那神一道天真是闲的发慌,竟连这保媒拉纤的事都要管。”
逸鹤假装没听见,接下去道:“奈何盟主对夫人一往情深,心里眼里都再容不下第二个人,此事也只得作罢。”
崔元子目光一定:“即便姓曲的对女史无心,那女史对他可有意?”
逸鹤暗骂:“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,哪能知晓。”嘴上却故意道:“就凭曲盟主的人品修为,他提出任何要求,女史都会应允,有意无意的,倒还是其次了。”
果然,崔元子听罢,怔忡良久,他扪心自问,倘若自己对女史提出结缘请求,她是否也会一口答应,凝神细思一番,竟觉得一阵心虚气短,饶是他狂放自傲,于这事上也并无十足把握。
崔元子陡然妒心大起,扔下逸鹤,提刀便再次上了终南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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拔仙台上终年严寒,只得峭壁上几座简陋宫观能勉强抵挡风雪。崔元子逢人便问女史居所,弟子们见他气势汹汹,生怕他对女史不利,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。崔元子也不气恼,索性一件件房舍挨着闯进去找,也不管里面有人没人,更不管那人是在修炼还是说话,有弟子看不惯他这放浪模样,张口就要骂,都被他手里的刀堵回去了。
崔元子一路寻到一株老松树下,见潇湘女史拿着一封书信出神,信笺上明明白白写了曲青戈三个大字,而女史神情似嗔似喜,欲说还羞,颊边晕开两朵红霞,真担得起一句明艳无双。
崔元子妒火更盛,一把夺过信笺,口不择言道:“你这么高兴,是终于当上盟主夫人了么?我倒要看看上面写的什么甜言蜜语。”
说着他目光往纸上一扫,竟猛然楞在当场,他瞧了瞧信,又瞧了瞧女史,讷讷道:“曲……盟主他……”
原来那信里只有曲青戈的一句祝福,说他相信女史的眼光,愿他们能百尺竿头,斩缘无碍。
女史见崔元子满脸通红,模样实在狼狈,不禁笑道:“我是神一道天长老,结缘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先知会盟主一声。他还让我暂时放下所有俗务,好生体悟这段时光,对我日后修行也有好处。”
崔元子愣了半晌,他是何等厚颜的人,转眼已将方才的窘迫抛诸脑后,多日心结为之一解,不禁心怀大畅。他一把抓住女史的手,召来一阵清风,带着她跃上云头,不由分说倏然远遁,瞬间没了踪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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碧蘅夫人高徒、潇湘榭的下任掌门,众目睽睽之下,被一个无赖破落户从神一道天带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修仙界。那崔元子本就天性浪荡,自然不以为意,潇湘女史看似沉静保守,却也并非心窄之人,只笑着摇了摇头,便不再追究这般肆意妄为之举了。他们如今笛箫和鸣,游山玩水,恍如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。
崔元子向来能说会道,现在全副心思都在女史身上,更加舌灿莲花,无论经史典籍还是俚词俗语,他都信手拈来,偶尔再加上一两句俏皮话,时常逗得女史开怀大笑。
以往两人心意未通,女史不得不做出姿态,端庄自持,眼下他们正是最情深意浓的时候,女史便逐渐显露出为旁人所不知,只有潇湘榭几位师姐才见识过的隐秘性情,竟别有一番活泼妩媚,引得崔元子惊讶连连。
短短三个月,两人已走遍天南海北,一起赏尽奇山异水,尘世人烟,就这样辗转了一大圈,这日他二人又回到拔仙台,无意中在一处冰洞里发现了一尊废弃已久的女娲石像,不知是何人何年所雕,历经风霜雨雪,面容依然温雅安详,女史凝望它良久,忽然心有所动,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对她说:“就是现在了。”
恰在此时,崔元子轻轻握住了女史的手,她转头,见这无赖破落户竟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,女史猛然意识到什么,一双眼竟逐渐模糊起来。
崔元子指着那女娲像道:“如今当着娲皇的面,我且问你一句,可愿与我缔结青烟盘龙锁,同修金鼎泥丸术?”
女史满面羞红,下意识想要回避,崔元子却紧拉着她的衣袖不放,他也知道她脸皮薄,要是强逼过甚,恐怕要弄巧成拙,突然间他灵机一动,笑道:“你若不好意思同我讲,就悄悄对娲皇说。”
女史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,只好道:“那你先出去,走得越远越好。”
崔元子又笑了两声,转身走到冰洞外盘膝而坐,不多时,一缕笛声乘风而来,婉转至极,世上竟无一语能道尽其中缠绵,他们本就因笛箫相识,崔元子知道这是女史以曲传情,比起当面应允更显得情深义重,饶是崔元子这样的风月老手,也不禁为之动容。
崔元子心潮激荡,一阵风似的掠回洞中,念动法诀就要与女史结锁。
女史惊道:“这青天白日的,万一有人撞见……”
崔元子也不答话,随手在按洞口布下一道结界,将尘世隔绝在外。
如此女史再无顾忌,她当即引动星蕴,一只白孔雀从她背后腾身而起,一飞冲天,崔元子自然也不肯示弱,旋身化出孽龙真容,两头神兽刚一相逢,就是天雷勾动地火,首尾相连,鳞羽交接,白孔雀拢住双翼,孽龙也收了爪牙,伸展开修长的身躯,将那漂亮的鸟儿团团缠住,白孔雀引颈长啸一声,便低垂脖颈,深深埋入了孽龙的胸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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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久之后,一句流言就在修士们中间传开了,说潇湘女史竟已和那个无赖破落户结成参商锁,共修长生道。她的几个师姐都气得七窍生烟,若不是潇湘榭门规森严,立时就要提剑出山寻那崔元子晦气。
神一道天的薜荔仙子也专程去找盟主曲青戈理论,逸鹤从旁经过,只听见一句:“早知是这个结果,你既然不要,倒不如一开始就便宜了我。”
曲青戈虽然有些意外,却笑着摇头道:“我看那崔元子本性尚可,并没有你们说的那般不堪。即便人品上真有什么瑕疵,有女史在旁,总不至于让他行差踏错。再说世间真正的修道种子毕竟难寻,若真能让他突破关隘,证道飞升,也不失为神一道天之幸。”
薜荔仙子仍旧不忿,道:“女史自是逍遥去了,这盟里大小事务,我倒要看看你交给谁来料理。”
曲青戈道:“她自十六岁入盟,这些年来一直尽心竭力,未有一日松懈,现在她要结缘,我正好放她一年半载松快日子,那些个俗事能免则免,省得和我一样,将来徒留遗憾。”
薜荔仙子听他提及自身,纵有多少埋怨也说不出口了,踌躇半晌,最后只得长叹一声:“并非我怀疑女史的道心,只是参商锁千变万化,而人心又最是诡谲难测,万一有个差池,再见面时,恐怕就不是当初的潇湘女史了。”
60
数月时光匆匆而过,女史与崔元子的修行已近大成,据她后来与逸鹤深谈,那也是她平生最称心合意的日子,此时细细回想起来,竟没有一刻是不快活的。
崔元子先带女史回了一趟长安,那时崔家在京中的这一房早已群龙无首,眼看就要分崩离析,崔元子极其顺利地继承了家主之位。女史又从中牵线,将他引荐给众位修仙同道,达官贵人,尤其结识了皇后身边的一位亲信女官,女官对他尤其赏识,甚至还细细问过了出身与年纪。第二天一早,便有一道旨意传来,命崔元子立刻入宫见驾。
女史有些担心,像他们这样的修行中人,向来忌讳与俗世太过牵扯,只求少沾因果,但崔元子从始至终都与旁人不同,他不但要在修为上独步天下,功名富贵竟也不愿放手。女史笑他贪得无厌,他也不做辩驳,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——纵使眼下情投意合,他们终究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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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元子头一次面圣,女官没带他前往麟德殿,而是选择在大内禁苑中的牡丹居接见。
这牡丹居原是当朝太子感念母后多年来辅政辛苦,专门向圣上请旨为她修建,皇后命人在其中遍植牡丹,每到春日,香阵冲天,令人流连忘返。
“我得先提醒你一句,”女官道,“等会到了驾前,不可称娘娘,要叫陛下。”
“陛下?”崔元子眼珠一转,已经明白了其中曲折。
人人都说本朝天象奇特,有一日一月同升同落,双悬空中,今日一见,果然不是虚言。
此时正是暮春时节,牡丹花期将尽,但牡丹居里依然姹紫嫣红,丝毫不见衰败迹象,崔元子知道,这应是有高明的修士用了法术尽力维持。
皇后的仪仗设在一处水边的高台上,她坐在重重帷幔和珠帘之后,只看得见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。本朝向来崇敬修士,皇后特地颁下懿旨,修仙者可不遵俗礼,崔元子便也只是拱手致意。
早在见驾之前,女官就已同崔元子说明白了,当初她在御前着力赞扬,引来几个宫中豢养的积年修士不满,闹着要与崔元子一较高下,皇帝对此兴致缺缺,倒是得了皇后首肯,想要看一场龙争虎斗。
崔元子看栏杆外站着三五位身穿道袍之人,个个精光内敛,神情淡漠,一看就是世间难寻的高手。
听得帘幕后一阵环佩轻响,女官心领神会,走上台阶对众人道:“陛下说了,今年雨水不好,北方大旱,南方大涝,至于修路架桥,赈灾练兵,样样都要府库出钱,陛下作为后宫之主,更要以身作则,你们省得么?”
崔元子微微一怔,其余修士则齐齐色变,他这才反应过来,谁要是输了,宫中就再无立锥之地。
“陛下平生最恨弄虚作假,还请诸位倾尽全力。为表激励,陛下先将彩头放在这里。”说着,女官命人捧来一个檀木匣,打开镶满金珠玛瑙的匣盖,里头是一件古玉雕成的囚牛腰佩,通体透亮,灵力内蕴,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。
女官道:“这件玉佩不仅十分贵重,还是陛下的家传之物,曾被一位高僧开过光,能趋吉避凶,遇难成祥。”
在场修士都是见多识广之辈,倒不见得觊觎一件灵玉玉佩,但那毕竟是皇后的旧物,暗含恩宠之意,分量便又不同了。
崔元子突然上前一步:“若他们一齐上都不是我的对手,陛下另有赏赐么?”
各色目光都向崔元子投来,有人惊异,也有人不忿,更有不堪受辱的修士当即请求皇后将这大言不惭之辈撵出宫去。
这时,帘幕后却传出一声轻笑,沉默许久的皇后终于开口道:“有趣。”
这两个字带有些许江陵口音,在长安浸淫了几十年也没能改掉。
“不如这样,”皇后丝毫不掩饰她语声中的笑意,“你若真赢了,想要什么,尽管开口,但若是输了……”她唤过女官,对她耳语几句,不一会,女官仰头便大声道:“陛下问你,你倘若输了,就切了胯下那二两肉,进宫来当内侍,你可敢答应?”
崔元子毫不迟疑:“君无戏言,一言为定。”
62
崔元子眼觑着那几位修士,有心要在皇后跟前一鸣惊人,他功名之心太过炽烈,就像园中那朵开得最盛的牡丹花,睥睨众芳,不屑掩饰,浑身的枝叶都随风摇曳,就连情有独钟都不够,非要醉死了几个人才满足。
几位修士都是天纵英才,若论单打独斗,未必会输给崔元子,但这毕竟是在皇后驾前,经不得半点差池,为求稳妥,他们已经用传音入密商量停当,先结成阵势,同进同退,立于不败之地,等摸清崔元子的根底来历再一击取胜。
崔元子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着,长刀垂在身前,不知在想什么。修士们则结成高天厚土阵逐步逼近,此阵灵力浑厚,首尾相连,无论攻击哪一方,都会招致其他人一起来援,因此被称为中原第一防御阵法。只要他们齐心协力,以泰山压顶之势合力倾轧过来,崔元子就必将落败。
皇后虽非修行中人,毕竟见多识广,默默看了一阵,已察觉出崔元子的困境。她不禁叹了口气,却不是为崔元子惋惜,而是期待中的盘肠大战竟结束得如此仓促,有些意犹未尽罢了。
然而世间事本就是一物降一物,偏偏有个门派,从根本法门上就是阵法禁制的克星。
但见崔元子随手一挥,从袖中飞出一件碧莹莹的法宝,在半空中轻轻一旋,放出万道豪光。修士们都是斗法经验丰富之辈,自然认得出这是潇湘榭的镇派之宝圣霖锥,一时也顾不上计较碧蘅夫人何时收了这么个傲慢自大的弟子,纷纷散开阵型,各自为战,生怕被压制法力后打落境界,毕竟当初女史一招封禁逸鹤之事已在江湖中广为流传,潇湘榭的封禁术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。
修士们舍了法术,拔出随身兵刃欺到崔元子近前,他们都知道修行人有一句话,“搏二兔,不得一兔”,讲的就是法力修为与拳脚功夫不可兼得。崔元子既然有能力驭使圣霖锥,想必在刀剑上必定稀松平常。
此举看似稳重,殊不知修士们都多少年没跟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贴身肉搏过了,哪里斗得过那自幼习武的无赖破落户。
只见崔元子干脆也把法宝一扔,将一把长刀舞得虎虎生风,水泼不进,不多一会儿,修士们已是人人挂彩,他们又齐声惊呼:“这不是潇湘榭的招数!”
他们待要重新催动灵力,然而为时已晚,崔元子心念电转,一招半月临肩,直取众人要害。眼看有人就要血溅当场,皇后竟然毫无阻拦,任凭崔元子接连刺穿了修士们的琵琶骨,此番过后,即使他们伤势痊愈,也未必能恢复巅峰修为。
崔元子大获全胜仍不足够,他见皇后依然无动于衷,神情更加狂妄。
“你们可认输?”崔元子拎着刀问。
修士们面面相觑一番,半晌才有人道:“咱们技不如人,是你赢了。”
说罢他们彼此搀扶着起身,向皇后行了一礼,正要掩面离开,崔元子却提起一条腿往栏杆上一搭,挡住了他们的去路:“眼下你们的性命操于我手,我有答应让你们走了么?”
“你待如何?”
崔元子一指胯下:“想走就从这里钻过去。”
众修士勃然大怒,待要反击,又听崔元子轻弹刀身,手指间龙吟不绝,他们退无可退,只得望向皇后:“陛下……”
帘幕静默不动,旁边的女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众修士惨然望天,有心窄的不堪受辱,当场自断筋脉,到最后竟只有一人弯下腰杆,闭眼咬牙从崔元子胯下钻过,然后再撂下一句:“今日之辱,永世不忘,若有来日,必百倍报偿。”
崔元子心满意足,这才有空把扔开的潇湘榭法宝捡回来。他此番进宫,女史猜出皇后有考校之意,便将圣霖锥借给了他,没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场。
崔元子将法宝收入怀中,向皇后一拱手:“陛下答应过我的恩典可还算数?”
63
牡丹居旁有温泉,名曰小华清,仅供皇后与随侍在侧的众宫女使用。崔元子得了皇后授意,先入温泉沐浴更衣,洗去一身尘泥血迹后再行封赏。
崔元子脱光衣服,也不用一旁备好的浴袍,直接走进汤池。池边有一面一人来高的铜镜,氤氲的水汽包裹下,崔元子见镜中人四肢匀称有力,皮肤白皙紧实,浑身没有一处赘肉,尤其令人瞩目的是……
他的目光逐渐向下,却忽然看见一只幼小黑豹一闪而过。若是旁人定会惊叹,不愧是皇宫大内,连这不知是西方天竺还是南方赤土国进贡来的奇珍异兽,都能随意得见,但崔元子全副心思都在自己身上,此时只细细欣赏了一番那堪称完美的胴体,越看越觉得意,越觉凭自己这一身的能为,天下间本无不可做之事。
就在这时,汤池对面传来一阵水声,崔元子转过头,见皇后身边的那位女官披散头发,浑身赤裸地步入温泉,面对崔元子的目光,她没有丝毫惊惶,转而笑道:“是陛下让我来服侍你。”
“你也是陛下给的赏赐?”崔元子问。
“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,”女官道,“你只要知道,陛下对你非常满意。”
崔元子笑了笑,突然抽出长刀,一招削断了女官丰美的发髻,然后拧过她的下巴,仔细打量她惊恐万端的神情。
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来服侍我?”
女官忍痛不语,眼里却分明流下两行泪水。
崔元子满面的笑容已尽数化为厌恶:“刀我只用最锋利的,女人我也只想睡最尊贵的,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,我多看一眼都算抬举你了……”
他一把推开她:“趁我的刀还没改变主意,滚吧。”
女官连忙爬出汤池,连衣服都来不及穿,头也不回地逃走了。
与此同时,另一个声音在温泉深处响起:“她虽是一介女官,但祖上可是宰执出身,也不算辱没了你。”
崔元子冷笑道:“都一样。哪怕是眼下的正牌子宰相我都瞧不上,遑论早就没落的。”
“那你想要谁?”
崔元子绷紧了嘴角:“我刚才已经说过了。”
对面的人喟叹一声:“最尊贵的女人啊……”说着,一只雪白的胳膊从雾气中伸出:“既然赐你沐浴,怎么还不下水?”
崔元子缓缓抬起头,握住了那只手。
一个时辰后,水雾散尽,最尊贵的女人已经离去,女官重新进入汤池,服侍崔元子穿衣,并带来“皇后凤颜大悦,再赐天机令一枚,册封他为令主,全权组建天机九宸”的旨意。
“陛下用人之前都会设置三重考验,”女官一边为他擦干头发上的水珠,一边含笑道,“能通过其中一重已是寥寥无几,三重都通过还全身而退的,这么多年下来,也只有你一个,难怪你一来就被委以重任。”
崔元子脸色微红,满面餍足之色,连眼角的那颗痣都更显浓艳:“哦?是哪三重?”
“首先是修为。”
“这个不用说,自是我大获全胜。”
“其次是胆量。”
崔元子瞥了一眼肩膀上的印痕:“今天这事倘若传出去,可是杀头的罪过。”
“这也是我最佩服崔郎君的地方,为达目的,毫无犹豫,和陛下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”
“还剩下一重考验是什么?”
“最后看心肝,倘若你心怀歹意,刚才进来的就不是我,而是……那位名噪京师的‘血玲珑’了,他这些年虽已沉寂江湖,但以崔郎君的出身眼界,应当不会没听过他的名字。”
血玲珑罗咤——崔元子孩提时的确听熟了这个名号——二十多年前纵横京城内外的一品杀手,手段暴烈狠辣倒是其次,关键在于行事百无禁忌,别人不敢杀的人他敢杀,甚至闯下了专杀达官贵人的名头,就连今上尚在江湖作潜龙之游时,都几次险遭了他的毒手。就是这天字第一号的危险人物,却不知怎么被当今皇后收服了去,同自己的家将暗卫一般使唤,在助今上登位的那场宫变中,将大皇子的族中家臣杀得丢盔卸甲。那一夜的血腥场景别人不知,崔元子却早从他四姑的口中听得一清二楚。
此时此刻,他终于觉察,自己接到皇后传来的面圣旨意时,那股不可抑止的兴奋与战栗究竟从何而来——那毕竟是夺走了四姑一生安乐荣华的女人,若不是她,如今坐在那皇后位子上的,就该是他博陵崔氏的崔四娘。
“但,她也是凭自己本事夺去的。”电光石火间,崔元子脱口而出。
“你说什么?”女官眉峰一皱。
崔元子惊觉,自己好似在替那位四姑的血仇辩解,连忙摇头哂笑:“人心隔肚皮,陛下又没有火眼金睛,哪能看出好意歹意?”
女官把他的衣饰整理妥当,又将那枚囚牛玉佩挂在他衣带上:“还记得之前你照过的那面镜子吗?”
“镜子……”
“那是陛下偶然得来的宝物,能照彻肺腑,无论多小的念头都无所遁形。”
“这样的镜子有几件?”
“既然是宝物,一件已经足够稀罕了。”
崔元子原地转了一圈,像是对这一身新行头十分满意:“那么稀罕的东西,就摆在这里岂不可惜,倘若是我,必定要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好生供奉。”
女史噗嗤一笑:“崔郎君,你真是第一次入宫吗?”
“嗯?”
“你方才经过的那座宫殿,就是收藏宝镜之地。”
崔元子也笑了:“这便叫英雄所见略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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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消几日,皇后新册封了一位宠臣的消息就已传遍长安城,但为人所不知的是,皇后还命人赏赐了潇湘女史不少奇珍异宝,说是表彰她荐才有功。
女史望着那几大箱子灵石,不禁也有些疑惑,比起那点微末的功劳,这赏赐也未免太重了,她回头看了看正在花园中练刀的崔元子,和风渺渺,落英缤纷,他腰间的囚牛玉佩正随风摇荡,崔令主三个字话到嘴边,却怎么都叫不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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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后几个月,崔元子带着女史继续游历天下。其间二人专程上过一趟太华山,向逸鹤借来法宝,修补女史坏损的玉笛,又在太华秘境中练成了一式笛箫合奏的绝技“风叶寄远”。那笛清萧和,谐美之至,引得过路的小弟子频频侧目,不知这新发迹的天机令主究竟有何等手段,接连带了两位结缘道友前来拜山,还一个赛一个的出尘不俗。
纵是如此舒心快意的时光,他也没有忘记皇后的嘱托,一路上顺便寻访奇人逸士,待他们走到上淮青野,天机九宸已初具雏形。
女史特意来了一趟苍碧居,她站在青山绿水间极目望去,只见一片茂林修竹,当年的血腥大战恍若一梦,晚风早将旧日恩怨吹散,只留下一片草木清香。她和崔元子一时都没说话,各自却已心知肚明,同行这一路,眼下终于到了道长而歧的一天。
女史后来告诉逸鹤,直到这一刻,她依然坚信自身心性明净,定能斩缘无碍。
崔元子看向女史,见女史也正回望自己,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存,他不禁心潮涌动,衣袖一挥,张开一座结界,随后一把将女史拥入怀中。令他惊讶的是,于此事上向来羞涩的女史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委婉推拒,而是涨红着脸,蹙眉隐忍。
女史伏在他胸口道:“这是最后一回了,等你尽了兴,咱们就准备斩缘吧。”
听她如此清醒,崔元子竟越发兴致高昂,笑道:“那我可不能让你轻易脱身。”
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,促狭一笑,道:“既然如此,咱们今天能不张结界么?”
“这……”
“你瞧这里山清水秀,人迹罕至,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结界岂不是辜负了天地造化的好风景?”
“况且都说是最后一次,好姐姐,你就依了我吧。”说到这里,竟俨然是在撒娇了,教潇湘女史如何抵受得住?
见她仍是犹豫,崔元子又换了副可怜面孔:“你既怕被人看见那便罢了,都只怪我一厢情愿。”
女史凛然道:“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,我这辈子无事不可被人见。”说着她一挥衣袖,撤去结界,随即摒弃杂念,幻出白孔雀真身。崔元子心思得逞,更是兴致高昂,背后一条玄色孽龙冲天而起,与白孔雀比肩共舞。两只异兽头颈相交,水乳交融,恍惚间不知天地为何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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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崔元子收了神通,掐指一数,竟已是十日之后。
潇湘女史元神归位,睁开双目,却见地上散落着十几只传信符鸟,都带有神一道天印记,只因她与崔元子全神贯注,沉湎幻海,竟一直没有发觉。
她低声叫了声:“不好,怕是神一道天出了变故。”
崔元子修行大成,心中正极欢喜,仍笑道:“曲盟主算得上当世第一等的英豪,有他坐镇,什么变故应付不了?”
女史连忙将灵力注入符鸟,那鸟儿尖嘴一张,就把曲青戈带领神一道天全体精英远赴南疆,平复凶蛟之乱的消息娓娓道来。
女史霎时脸色雪白,几乎站立不住,崔元子知道她与天玄教这代教主与大巫祝都是旧相识,如今老友家门生变,心里自然不好受。但在他看来,哪怕亲朋好友情深似海,至多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块块磨刀石罢了——女史应也是一般想法,从一开始他就这样确信。
“我得去一趟忘忧谷。”女史道。
崔元子一怔:“咱们的青烟盘龙锁方才十成圆满,难道不该趁热打铁,尽快斩缘么,哪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?”
他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白,女史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,只顾低头喃喃自语:“那凶蛟是娲皇所留,性情极其凶暴,就算曲盟主英雄盖世,遇上凶蛟只怕也讨不着好……”
崔元子有些愠怒,道:“十天前的传信,生死早已分晓,你现在赶去忘忧谷又有什么用?倒不如留下来安心等消息。”
“我担心的就是这个……”女史两道秀长的眉毛在额心拧成个死结,“要是成功平乱,自有捷报传来,可这些符鸟都是十天前的……”
她松开崔元子的手:“恐怕是曲盟主遇到了什么难处,我身为神一道天长老,怎能置身事外?但我向你保证,待我确认曲盟主平安就立刻斩缘,绝不耽误你修行。”
崔元子无计可施,只得勉强道:“那咱们得约定个期限,就三天如何?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,你都必须回来。”
女史点头称是,然而崔元子仍不满足,他仿佛心有所感,坚持让她立下道心誓言。女史无路可退,当场指天誓日,倘若失约,便终生受参商锁反噬之苦,不得解脱。
“还得再加一句,”崔元子的眼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,“若违此誓,你和那失散的妹妹就永无相认之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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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很快过去,直到第三夜子时,崔元子眼看月亮升上中天,却仍未见女史身影。
“好好好,好一个潇湘榭少掌门,神一道天长老……”崔元子仰天大笑一声,长刀出鞘,刹那之后,万顷竹海已荡然无存。
崔元子直上蓬玄洞天,欲寻潇湘女史兴师问罪,刚入山门,就看见泰山上下人人缟素,悲凄之情溢于言表,他随手拦下一位弟子,打眼一看竟算个熟人,正是与女史有段香火缘分的长虞。
“是曲盟主……”长虞叹道。
崔元子一惊:“神一道天精锐尽出,最后竟是那凶蛟赢了?”
“也不尽然……”长虞道,“曲盟主并非死在那畜生手上,甚至……咱们连他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。”
面对仅是一内门弟子的崔元子,长虞本不欲家丑外扬,但见他出示过自己与女史身心相连的青烟盘龙符,知道他二人正身处斩缘突破、一损俱损的关键时刻,犹豫再三,终是将忘忧谷中事和盘托出。
原来早在十余年前,帝首剑镇压相柳之时,曲青戈就被寄身相趁虚而入,明面上他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英雄,实则已逐渐沦为妖孽的傀儡,这次远赴忘忧谷,看似是为天玄教镇压凶蛟而去,实则是寄身相暗中指使,想要劫夺谷中封存的另两道寄身相,以回复相柳原身。不过曲青戈毕竟是曲青戈,在情势最危急的关头,他竟能从寄身相的控制中挣脱片刻,反身跳入七曜古镜,将自己放逐到魔域。
及至女史赶到,惨变已经铸成,天玄教暂时封闭了忘忧谷,她连远远望一望曲青戈的葬身之地都不可得,只能随众人返回蓬玄洞天。当天夜里女史就病倒了,修行中人极少生病,但女史心神激荡之下,竟渐至一病不起。
除了悲痛,困扰她更多的却是愧疚,她深恨没能参与忘忧谷之战,否则哪怕机会再渺茫,或许也能让曲青戈悬崖勒马,更恨自己明明早就发现了曲青戈性情大变,为何没有未雨绸缪,一路放任直至无法收拾。
如今女史卧病在床,神志昏蒙时,常低声呼喊:“曲大哥,只怨我当初不在,否则我一定跟你一同跳入古镜,才不枉咱们相识一场……”
崔元子听了这话,百般滋味涌上心头,一半是喜一半是忧,喜的是曲青戈一去,神一道天必会迎来一场大乱,正是他崭露头角的好机会,但他与女史毕竟尚未斩缘,受参商锁影响,仍有一缕情丝缭绕,不禁担忧她哀毁太过,恐怕会损伤道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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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隔一年半,崔元子再次走进潇湘女史在泰山的洞府,侍奉的童仆都是知情识趣的人,见他到来,纷纷悄然退出。
崔元子走到女史床前,见她正在昏睡,脸色倒还红润,整个人却没有一丝生气。曲青戈走了,似乎也将她的一部分精魄一起带走,崔元子轻轻唤了几声,她都没有回应。
“你这个样子,还怎么斩缘呢……”崔元子暗自摇头。
女史像是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,微微皱了皱眉。
此时日头刚刚高过屋檐,阳光细密,不冷不热,正是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候。崔元子见四下无人,心中忽然生出个念头,他还来不及细想,两手已经拿起一只枕头,往女史脸上凑去——他曾听过太和宫信然君与潇湘榭访琴姬斩缘失败的故事,到了两人道心崩毁、极尽不堪的时刻,他就是这样用一只枕头闷死了她——就在这时,女史不知在梦里见到什么,眼角突然渗出两行泪水,衬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,端的是楚楚可爱,我见犹怜。也不知是真日久生情,抑或只是参商锁作祟,崔元子的手臂停在半道,像一个落空的拥抱。
崔元子痛恨这样的软弱,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女史一眼,这次结缘有太多意料之外的变故,他不知道这些变故是何时产生的,或许是在他们笛箫相和的那一刻,或许是白孔雀与孽龙翻滚缠绵的那一刻,或许是女史在记忆中点下血痣的那一刻,又或许就是他们初见的那一刻,低垂的竹叶与朦胧的月光已将一切说得明白,他们就是前缘注定,哪怕在这里不动心,也一定会在别处动心。
崔元子想去找叶休留问个清楚,那三世石上到底写了什么,但休留仙子如今已有了新的玩伴,一头野蛮粗鲁的尸妖,两人形影不离,无话不谈,竟有许久不曾露面了。
潇湘女史知道自己已经落入极其危险的境地,曲青戈之死所产生的影响比她预想的更加严重,她原本以为就像在古井中投入一颗石子,纵使有天大的涟漪,多碰几次壁也总会重归平静,但没想到古井还是那口古井,掉进来的却不是石子,而是一只受伤的飞鸟,它会挣扎,会呼喊,会流血,让井水再也无法安静下来。
女史明白,她的道心已然出现了裂痕。那只濒死的飞鸟,翅膀掀起的风浪将她的心境搅得七零八落。女史运起功法,奋力抵挡裂隙蔓延,然而道心破碎的声音却是那么清晰可辨,清脆得如同拔仙台上断裂的冰晶。
念及拔仙台,女史只觉胸膛中似有一股暖流淌过,笛声与箫声彼此纠缠,共同编织出一片无穷的幻梦。梦中有个声音在不断追问:“可愿与我缔结青烟盘龙锁,同修金鼎泥丸术?”
女史反问道:“何谓青烟盘龙锁,又何谓金鼎泥丸术?”
那声音道:“且让我一一为你演示。”
说罢,女史身上的衣服便凭空化为片片白羽,四散飞舞。
“阴阳和合演万法,四时交感化道途。”
那声音似乎对女史的身体极为洞悉,轻车熟路便让她踏入极乐之境。情波欲海浊浪滔天,轻而易举便淹没了生离死别,至于道心上的那几条裂隙,也被这黏腻而甘甜的汁水暂时弥合。她再不去想曲青戈,不去想忘忧谷,更不去想什么七曜古镜,此时此刻,潇湘女史心中只有那个和她在女娲像前发愿盟誓的人。
就在这时,四面忽然降下漫天金花,一位身披薄纱,头戴金冠的美貌居士足踏莲花,款款而来。
那居士也不说话,将浑身纱衣一展,刹那间无数景象涌入女史眼帘,一边是天降甘霖,滋养大地,一边是母羊跪乳,乌鸦反哺,更有鸳鸯交颈如鱼得水,腐烂的遗体上长出鲜嫩的根芽。最后,那比丘尼伸出手指,在女史额头上轻轻一点,霎时间一道灵光直入脑海,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完全崩碎,情波欲海破境而出,恣肆席卷,蔓延成一片无边的汪洋。
女史就站在浪尖上,任凭风吹雨打,脸上却露出无比欣喜之情:天地有情生万物,万物有情衍大千,谁说无情就是真理,谁说灭欲就是铁则,谁说结缘就要斩缘?
女史猛然从昏睡中挣脱,张开两眼便见到坐在床边的崔元子,他的面孔上是前所未见的忧虑。女史缓缓绽开一个笑容,轻声呢喃了一句。
“你说什么?”崔元子握紧了她的手。
女史深吸口气,用虚弱却坚定的语气道:“我要走出一条前人未竟之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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