该页面为古剑奇谭网络版公众号连载的衍生小说《三叶一李》第三篇《折叶记》内容的记录,由伯图、小龙人03编撰而成。在游戏设定中,由白鹤衣作文、绛阙散吏作图而成。
其中存在
本篇的两位主角:
出身于博陵崔氏迁居长安的一支,本是家中庶子,又逢父母早丧,年纪轻轻就无依无靠,曾被姑姑崔四娘照顾抚养。少有异才,不屑诗书,醉心于武技及兵法,使一柄样式奇古的长刀。虽然这一世身世飘零,但其来历颇为不俗,在前前世时又被地府高人高石君相中,投入与一位西域大能的赌局之中,因此命魂中附有高石君的一念神通。
俗名元凤君,出身于豫章一个古老的修道者之家,家中世代修习引血秘术,施放时需以鲜血为引,招式奇诡,威力奇大,常被世人视为邪道。然而凤君本人恪守祖训,所用血引只取自自身或是灵兽之血,且非必要不轻易动用,平时只使用一把平常无奇的青钢剑。
这一代本有她和哥哥两个传人,哥哥曾是天机九宸中的第五席。但她的哥哥与嫂嫂聂氏同修之后逐渐走入邪道,杀人取血,乐此不疲,还曾利用在天机九宸中担当太子护卫的机会,想伺机盗取太子、公主的兄妹之血修行。此事被令主崔元子察觉后,使计将凤君兄长除去,又将嫂嫂聂氏流放,但他对外隐瞒了这对夫妇真正的罪行,既保全了天机九宸和豫章元家之名,也避免对元家无关人士再行株连。
不明真相的凤君怀抱着对崔元子的“杀兄之仇”进入了九宸,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机刺杀崔元子,却屡战屡败,但在长期的挑战中,她终于发现兄嫂所为的真相以及崔元子的为人,不觉对报仇之事开始犹豫,更重要的是,她也发现自己真正的出身可能不是“豫章元家”,而是神一道天长老潇湘女史失散多年的胞妹,而她以为的“兄长”,才是导致她们姐妹离散的罪魁祸首……
序1
丹凤元君前一世出身豪阔,乃是中书令韦家的贵女,祖父以酷吏起家,大得荣宠,父亲为宰执,兄为长安令,人称幼君。幼君自小受父兄溺爱,只知有己,不知他人。又生有一怪癖,从来便只会笑,不会哭,任是什么鬼怪故事、惨景异闻,传到她的耳内,都不能令她落下一滴眼泪,只因她生来富贵,事事顺意,父兄也觉得这般涵养方是千金小姐的体统,故而不以为怪。
十六岁时,幼君进京探亲,途中遇一伙狼盗拦路劫掠,护卫非死即伤。狼盗见幼君貌美,心生邪念,然而幼君兀自端坐在染血的轿中,也不哭也不逃,只是拍手大笑。就在这时,一名过路刀客悍然出手,三招两式便击退狼盗。如此风采,令长笑不止的幼君也安静了下来,随后更是请求刀客将她护送进京,并称必有重谢。
这刀客姓高名世隐,也是名满江湖的一代豪侠,于钱财上并不在意,只是看幼君楚楚可怜,秉持着一腔侠义之心,这才慨然应允。幼君心中欢喜,但碍于闺门风范,面上并未有任何表露,只沿途设下诸般心性考验,高世隐皆一一通过,幼君见他不贪财,不爱色,不好赌,也不嗜酒,不免芳心暗许。高世隐也对这个侯门贵女印象颇佳,闲极无聊还教过她几招刀法,谁知幼君于武功上竟有不俗天赋,短短几日就将刀法耍得畅快圆熟,偶尔受了些摔打损伤,她也不着恼,反是更加欢喜无限。于是高世隐也连连感叹,说她恐怕生错了门第,或许天生就该当个侠女,快意江湖——但也仅此而已。可就是这句话,让幼君以为高世隐对她有意,就在临近京城时,她鼓足勇气表明心迹,愿抛下富贵藩篱,与他浪迹天涯。
面对着如花美眷,高世隐却一口回绝,言及跟幼君只是萍水相逢,与她身份相差悬殊,且自己醉心武道,妻儿只会成为拖累。幼君从小心中所愿,莫有不成,哪怕是再艰难的事,也未有人胆敢拒绝,如今一番心意被高世隐当面驳回,心下哪里受得了,一时间风范也不要了,矜持也没有了,扑在床上大闹起来。高世隐深知当断不断,必受其乱的道理,任凭幼君如何吵闹,他只沉默不言,最后竟径直离去。
高世隐思虑一夜,萌生去意,正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同幼君告别,谁知午夜突然闯入一群差役,一拥而上将高世隐锁拿入狱。待他来到堂上,见幼君与长安令端坐庭前,高世隐自以为幼君专程前来搭救,心下稍安,容色恢复如常。只见长安令扭头问了幼君一句,幼君微微点头,长安令又提高了声音问,果真是他,小妹,你没认错?
幼君眼望世隐,眸中一片冷光,道:不错,他就是毁我清白的贼盗。
高世隐大惊失色,难以置信地看向幼君,听她又道:此人诡谲狡诈,必定不肯轻易认罪,还请大人明断。
原来昨日高世隐绝情而去,幼君自认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,胸中如油烹火煎,痛苦难当,最后一腔情丝尽数化为恨意,即便舍弃名声不顾,也要让高世隐后悔莫及,于是便想了这个伤人害己的办法。
毁人清白是大罪,高世隐哪里肯认,他连声喊冤,甚至想要挣脱枷锁,与幼君同归于尽。长安令怒不可遏,即刻下令大刑伺候,不过多时,高世隐已成了血人。幼君自小最喜看父兄责打下人,或是给要犯用刑,这时却不知怎么,呻吟一声便昏厥了过去。
待她醒来,高世隐已被押入大牢,隔日问斩,幼君见自己鞋面上还沾着高世隐飞溅的鲜血,竟不似往日那般一笑置之,反是悔不当初,立刻去向父兄坦白,言道一切都是自己诬陷,请他们饶高世隐一命。谁知祖父却道,一旦此事张扬,天下多少贪婪诡谲之徒见有利可图,将仿而行之,借男女之情随意诬陷,反而令真正含恨受辱的女子申告无门,世风败坏只在旦夕之间。且幼君一族世代簪缨,区区一个江湖草莽的性命,他们并不十分放在心上。其父甚至直言,宁肯幼君真的清白被毁,刀客人头落地,也不愿落下自污失节、构陷诬告的口实,于是任凭女儿如何哀求,父兄只是不许,定要将此事已办成铁案。
翌日清晨,高世隐被押赴刑场,长安令亲自监刑,只等午时一到,人头落地。即便身受重伤,高世隐依然喊冤不绝,直到喉咙撕裂,口吐鲜血。眼看时辰将至,长安令正要宣布行刑,突然有条人影从刑场下跃出,那人掷出一把长刀,正好落在高世隐脚边,面对如此良机,高世隐怎会错过,他拾起长刀反手一击,先削断了身上的镣铐,再将押解的衙役挨个抹了脖子,其中又有几个对他用过刑的人,高世隐更不留情,一个个挑断筋脉,看着他们血尽而亡。即使这样都还不解恨,高世隐转身,一双赤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安令,说时迟那时快,长安令还来不及反应,高世隐已一刀劈下,只听一声女子的尖叫,长安令当场身首异处。
高世隐回头,正要答谢那掷刀之人,却猛然发现此人竟然就是幼君。只见她扑到长安令身边,连声叫着哥哥,自己在闯上刑台时迎面中了一刀,一张如花面容尽毁,腮边只淌下两行血泪。高世隐举起兵刃,在她脖颈处停留片刻,又复放下,如是者三,最后终于一声长叹,发足狂奔而去。
几日后,官府的悬赏令已传遍四方,高世隐连毙数人,大盗之名从此坐实,再无转圜余地。眼见中原是待不得了,他只得转而北上,遁出勒马关,逃进荒狼原的滚滚风沙中。
白鹤衣批注:前世强求,累及父兄,今生父兄皆失,却是还要强求。本性难移,冤孽冤孽。
序2
当日这《折叶记》刚写至两人结缘一节,修仙界的大事就一件接着一件,连我每日御剑出山,都担心自己没那寿数回来完稿,可真应了前辈仙家的那句批语,说“三叶一李”终非花月情肠之作,而是人间一场大劫大难的开篇,连这最后一叶的收场都要九死一生。
长安镜殿仙魔大战震铄天地,参与其中的同道们或飞升或陨殁,令人好生唏嘘。回过头来再看《折叶记》旧稿,才知这种种变故都有因由,都有预兆,尤其这崔元子与丹凤元君两世恩怨近有百年,更是将后日许多波折一笔贯穿,令人不得不膺服造化之妙,人生之苦。
直到我日前云游,行至上庸,听人说破败多年的叶氏大宅竟又有人搬回来了,登门拜访之下,才知是其中一位书中人回乡隐居。眼见其人斩缘得道,功成身退,回头将这叶家田庄宅院整顿得好生兴旺,更兼开枝散叶,传下几个顶好的儿孙,虽不免自此与同道们仙凡殊途,然而今昔相较,倒也十分为他喜慰。
此番重逢,说到这崔元子与丹凤元君的未了之缘,我原以为该是前世未尽、今生难了,因此书至结缘一回也就该写尽了,谁知那二人竟倏忽间斩缘成功、不留后患,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,细问之下,方知这“未了缘”的关键处仍该从“了”字上来。何谓斩缘?如何斩缘?想那丹凤元君深入百年幻梦,历遍两世甘苦,其所见所闻与真事虽有相差仿佛之处,却也有因某一时某一刻的抉择不同,而与现实差之千里、光怪陆离的情景。
我是听多了奇闻怪谭之人,听过此节也忍不住痛呼过瘾,不免将旧作重新删改编排,新成一稿。愿观者细辩真伪,与丹凤元君同历这段梦里相逢、梦中斩缘的难得际遇。
只不知昔年一同收集素材、批阅草稿的旧友还剩得几人?
序3
话说自那慈圣御极,乾坤倒转,手中不说别的神兵利器,单说那为她镇守京畿内外的天机九宸,就囊括了九位来历不凡的方外修士与无数暗卫精锐,其中的令主崔元子更是两度斩缘突破,成了一位遇强则强,嘴毒手黑的麻烦人物,连那居于中原仙道魁首的神一道天也不得不着意应付,耐心周旋。好在人心向背,天理昭然,经由那神一上下好一段苦心经营,这女皇帝退居长安、困守宫闱,政令不出宫城,已颇有一段时日,眼看着是日薄西山,大势已去。
那天机九宸组建之时,便有令主崔元子与众人盟誓,只认强者为尊、不问来历根由,日后不论是选择为何人效力,还是九宸席位归谁所有,通通脱不出这一个“最”字,谁若违反,九宸上下人人得而击之。有这一言在先,到了神一道天如日高升、慈圣女帝暮气沉沉的时候,自有九宸中人提出,要约集神一道天的众位仙家,在自家道场楼台观中斗法一场,倘若神一诸人道高一丈,那九宸九席自当倒转斗柄,改旗易帜,将他们负责拱卫的皇城宫禁献出。此事既合乎九宸规矩,也正合了神一道天不愿伤及皇都百姓的夙愿,双方自是各自答允了下来。
其时,修仙界里可谓盛事不断,羲皇洞天玉轮仙藏开启不久,为求取帝首剑而入仙藏试炼者络绎不绝,这天机令主崔元子与他刚结成参商锁的左膀右臂、位列七席的丹凤元君也一同登上了帝剑台。可惜可叹可笑,向来令人情志相近、心意相通的参商锁竟不知在这二人身上出了什么岔子,不仅没令俩人同心夺剑,反是同室操戈,那丹凤元君悍然阻止崔元子夺剑,崔元子怒而与她提前斩缘,结果反倒便宜了一位过路的步云洲新秀……此处且对此人按下不表。
再说帝剑台上这一场斩缘闹剧未能成事,崔、凤二人各怀心事,回转长安,转天便到了与那神一道天楼台观约战之时。
神一道天此番为首之人,正是不久前在忘忧谷擒杀寄身相立下大功,当场斩缘成道、名震修仙界的潇湘女史,有她率领宗圣宫、蓬玄洞天一众内门高徒,阵势已是非凡,其又邀来秦陵之盟新近取得一缕帝首剑意的“故剑主人”助阵,一同挑战令主崔元子以下,非邪非正的丹凤元君、杀人夺尸的血玲珑罗咤、灭门无算的净弥勒等诸人。另有斩风楚狂客的酒里师兄耿飞、行侠大漠的神秘剑客十四郎、贪财纵欲的下界小仙宝檀华,此一干人等虽一向与神一道天多有往来,但同样酷喜斗法争胜,借这机会也要来与宗圣宫的邻居们分个高下。至于天机九宸的大总管休留仙子,还有神一道天新近接任的李代盟主,因彼此身上干系重大,相约都不出手,只一同坐于台阁上观礼。
这双方不斗法则矣,一旦动起手来试了深浅,才知这九宸所置的长安防卫真也小瞧不得:尸妖血玲珑精擅刺杀,暴烈狠辣,手下又有一众妖尸为她控驭,连当初立足未稳的李代盟主都险些遭其斩杀;净弥勒本是南方一处淫祀邪神的塑像成灵,凡生者近前必被其影响心志,杀戮不止,难怪长安城至今还被一众精兵守得铁桶一般;而十四郎与宝檀华一琴一剑,以剑破法,以琴护神,就连出身步云洲的故剑主人都不敢以其为外道法门而轻视……
那日楼台观上连场恶战,看得一旁的李代盟主颇为心惊,不仅因这天机九宸的确藏龙卧虎,且为九席诸人不分品性好坏,出手俱是毫不容情。显然这并非什么道友斗法,而是天机九宸的一场鸿门宴,要借着地利之优,将前来赴约的潇湘女史、故剑主人并一干神一内门弟子一网打尽。倘若己方不是连战连捷,那对方事前许诺的“倒转斗柄,改旗易帜”便只是一句诱敌深入的空话。这小盟主心道,幸而自己在旁压阵按兵不动,让对方始终留有忌惮,面上却只笑吟吟对休留仙子点头:“天机九宸言出必行,果然只奉强者为尊,那我们神一道天也不能教仙子失望,这最后一场有潇湘女史亲自出手,相信‘素玉天霖阵’下,仙子定会为九宸诸位豪杰想一条最好的出路。”
“除了这一点,小殿下可还看出了什么?”
李代盟主闻言敛容,少顷,才起身向休留仙子微微一礼:“天机九宸数年之间便网罗到这许多豪杰,枉我神一道天自负海纳百川,也有数人是先前未曾听闻,亦不肯被我招来门下的,足见你们令主的慧眼与胸襟。唉,若还有机缘,是我该向他再多请教的。”
说话间,女史已携故剑主人来至丹凤元君面前。女史先问,我们是两人同来,难不成你只得一个?不妨请天机令主一道下场。却听那崔某人冷哼一声,刀风刮过,竟将故剑主人一人逼至楼台观最高处的屋脊所在,留女史与丹凤元君在场上两两相对。
“这样不就公平了?也让你姐姐好好教教你,什么叫‘结缘后需斩缘’。”那崔令主长刀出鞘,又觑着眼前的故剑主人道,“别顾着看别人,拿出帝首剑送你的小玩意来吧,我还你一份大礼。”
此一战,正是姐姐逢着妹妹,剑主遇上刀雄,细说起来各有各的精彩,不过咱们这回书且只单论一边:话说那潇湘女史与丹凤元君,少年遭难、分隔两端,却又各自身陷泥淖、忘却前身,如今女史斩缘突破,脱胎换骨,法术修为怎是她那执迷不悟的小妹子可比,便接连让了妹妹一百余招,终于狠心展开白孔雀原身,将妹妹的血孔雀打得消散不见。
说时迟那时快,正当潇湘女史要将妹妹一身法力完全封禁,却见屋脊上的崔元子竟在帝首剑意前撤去了全部防守,自己一刀破空,直直斩向女史那吹笛的手指,那杀意连看台上的李代盟主都啊了一声,站起身来;故剑主人一见,忙也剑随心转,人与剑出,却不是援救女史,而是全力攻向丹凤元君所必救之处。
一时间只听刀、剑相击,震耳欲聋,偏有一段笛音又从刀剑轰鸣的缝隙间生长出来。原来那潇湘女史天霖一起,已将自己和妹妹的要害全然护住,纵使故剑主人所使的帝首剑意为天下至坚,也只半穿过丹凤元君的一对琵琶骨,逼得她脱力跪倒;另一边天机令主那得自玉轮仙藏的仙家宝刀,削去了女史身后半幅白纱,在她背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血痕,但转眼之间,已在阵法灵光中愈合不见。
那崔元子大笑着还刀入鞘,跃下楼来,向兀自为妹妹吹笛疗伤的女史道了句:“很好!”接着便二话不说,祭起符咒,召来一只巨大血茧将脱力喘息的丹凤元君快速包裹:“你看,就算我不杀你,也不见得只能受你和你那参商锁的摆布……”
借神一道天与秦陵之盟的手和眼,凭天机九宸和长安百姓的命与运,他要精心为执迷入骨的第三片叶子安排下一场盛大的斩缘礼。而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两人参商锁的法力约束,他偏不杀她,甚至连她的一根羽毛也不肯弄坏。
想明白这一节,李代盟主缓缓收去了自家法宝,思忖着,慢慢坐回原位。这时,只听台下那崔元子意气风发,笑那故剑主人:“帝剑台上,我被你们秦陵之盟一再的坏了大计,如今借你之手助我斩缘,也算是有借有还了罢……”
血茧疯长,不一时,丹凤元君便已堕入幻梦,再也听不清那个令她心魔缠绕的声音:“倘若你始终勘不破恩怨,斩不断缘锁,便会永远停留在这一劫……和这场幻梦里。”
天刚蒙蒙亮,琼保就被侍女唤醒了,她打着呵欠,任由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儿们给自己套上一层又一层衣服。
“我想再睡一会。”琼保说。
侍女低着头,也像是没睡醒的样子,含含糊糊地回答道,时间紧迫呀小姐。
琼保有三位娘亲,每天早上她都要依次向每一位请安。
大夫人名叫叶休留,早已皈依了道门,在家里斋戒修行,终日足不出户,除了打坐念经,其余万事皆不管。琼保去时她也不愿相见,只命她在台阶下磕头,临了再赐下一碗小米粥,几块糯米糕,勉强顾全一番母子名分。
拜别蓬莱院,琼保又转到竹里馆。
崔家的这三房媳妇不分大小,只按年齿,都称夫人,可巧又都姓叶,崔元子便为她们各自筑了一处院落,分别叫做蓬莱院、竹里馆和栖凤楼。
琼保进门的时候,叶潇湘才刚起身,她是琼保的生母,当初分娩时耗损太过,伤了元气,一天到晚三顿药,倒比吃饭还准时,因此也格外得崔元子怜爱,日日都要来跟她说一会话。叶潇湘亦是爱极了这个女儿,顾不得昨晚刚下过雨,鞋底都是泥,直接将琼保抱到膝头,问她可吃过饭了。
琼保说在大夫人那里吃了一点,叶潇湘又问大夫人可好。
琼保摇头:“大夫人还是不肯出门。”
叶潇湘叹道,她早已得了道,自然见不得咱们这些还在红尘里苦苦挣扎的人。
琼保趴在娘亲怀里问:“什么是道呀?”
叶潇湘不说话了,只是随手抓了一把榛子,一颗颗剥给琼保吃。
琼保其实不爱吃榛子,但不愿拂逆娘亲的一番好意,囫囵吞了十几个,实在咽不下了,才借口还要去给三夫人请安,一溜烟跑了。
三夫人名叫元凤君,本是叶潇湘的胞妹,因为幼年变故,舍弃了以往姓名,长大后也没改过来。她性情尤其刁钻古怪,常年面戴黑纱,只教曾传她武艺的崔元子一人窥见容貌,每次去她那里,琼保都心下发怵。
元凤君自幼习武,一大早就在院中练功,她的刀术已得了夫君崔元子的真传,将一柄单刀舞得千光万影,劲风刮得琼保脸上生疼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,元凤君停下手,拿起帕子擦汗,琼保远远磕了个头,怯怯地问:“三娘,你要吃榛子么?”
元凤君睨了她一眼:“你娘给的?”
琼保点头。
元凤君道:“我最不爱吃榛子。”
琼保有些羡慕,喜欢就是喜欢,讨厌就是讨厌,就算当着崔元子的面,元凤君也只实话实说。
但琼保却不敢。
元凤君又问她老爷可曾起了,琼保只说不知,不过他昨晚派随身小厮回来送信,说有公事绊住了,恐怕这几天都不得闲。
元凤君哼了一声:“公事?花着公帑寻花问柳也算公事?”
虽然家里已有三房娇妻美眷,崔元子仍不知足,隔三岔五总要借故外宿,连奴仆们都私底下议论,外头车轱辘一响,闻香楼的姑娘们就知道崔元子到了。元凤君也曾亲自去闹过两回,把闻香楼的门脸都砸了。崔元子却拦住了心急如焚的妈妈姐儿,笑着说,由她去吧,打坏了东西都记我账上,然后亲手将一个价值连城的琉璃花樽递到元凤君手里。
元凤君瞧着他的笑脸,手心一凉,顿觉心灰意冷。她回家将此事告知其他两位夫人,叶休留捻着珠串,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,胞姐叶潇湘则劝道,他也是闲极无聊,你就当逢场作戏也罢,总比又去攀龙附凤,不明不白丢了性命要好。话至此处,叶潇湘咳嗽着从床上坐起来,眼波如绵,温柔无限地看着元凤君:“当年你为将他留在身边费尽心计,如今想见就能见着,你竟还不满意?”
元凤君冷笑道:“当年的事你不是也默许了?现在道行也舍了,孩子也生了,再来后悔,不嫌太晚了么?”
叶潇湘垂首又咳了两声,想当初长安烽火,镜殿生变,慈圣帝化为天魔遁入虚空,神一道天的李代盟主为保全满城百姓力战身陨。此战凶险,元凤君不愿让崔元子牵涉其中,便在他入宫前,与休留、潇湘二女合谋设计,将崔元子锁入楼台观,任凭他如何愤怒喝骂,只作不知,直到一切尘埃落定,崔元子从楼台观出来,改朝换代已成定局。
元凤君先折了他的青云志,又因参商锁难解,一身修为化为乌有,好在提前服用了丹霞派一百年才炼得一枚的麻姑金丹,侥幸将性命保住。如今的崔元子只是个寻常富家翁,偶尔去一趟衙门,官职不低,事少人闲。
叶潇湘道:“我与他前缘早已断绝,现在甘愿陪在他身边,倒是不忍的心更多一点,你道他愿意夜夜荒唐,但除了这个,眼下他还能做什么呢?”
元凤君轻轻一叹,拉起琼保的手:“走,咱们去看看你爹回来没有。”
那日母子二人没能等到崔元子,却等来了一道圣旨,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,崔元子投效在慈圣帝麾下的旧事被重新提起,有人指证昔年长安兵变之夜,亲眼看见他暗中偷袭,一刀斩在了先皇身上。
新任长安令年轻气盛,乍遇提携,正不知如何回报,一心要将此事办成铁案,他带着数十名兵丁,将崔府围了个水泄不通,青天白日,就要抄家。
以元凤君的身手,若要脱身,再多一倍兵丁也阻拦不住,她看了看被吓得高声哭泣的琼保,不由得摇摇头,弯腰将她揽进怀里。
“家里都是女眷,还请大人节制部众,注意分寸。”元凤君道。
长安令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
然而兵丁大多是些粗人,眼见崔家富丽繁华,难免生出歹心。元凤君觑见有人偷拿了她妆奁里的一支凤钗,那是崔元子送她的第一件礼物,此时她不愿横生枝节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将东西藏进了靴筒里。
众人行至竹里馆,元凤君再次提醒:“姐姐有病在身,请大人体谅,切莫惊扰了她。”
没抄出要紧之物,长安令已有些不耐,皱眉道:“你等是犯官家眷,没一并锁拿已是法外开恩,再要多话,就去牢里跟那崔某人作伴。”
元凤君心中一动,脱口道:“能和他关在一起?”
长安令一时失笑:“办过的案子不少,倒是头一遭碰见赶着去坐牢的。”
这时只听当啷一响,竹里馆门扉洞开,几个丫鬟簇拥着叶潇湘缓缓迈出门槛,她脸上施了淡淡的脂粉,不见半点病态苍白,一身整整齐齐的诰命夫人装束,镶着金边,缀着玉带,元凤君瞧着,竟有些当初神一道天长老的风范,真是久不得见了,她不无遗憾地想,被困在这所宅院中的又何止崔元子一人。
长安令见她韵致高迈,仪态清雅,一时间不敢造次,只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锦缎,道:“本官是奉旨而来,还请夫人勿怪。”
叶潇湘微微点头:“大人辛苦,我已命人将所有家私拿来,方便大人搜检。”
说罢她往旁边一让,只见庭院中堆了大大小小几十口箱子,叶潇湘一声令下,都打开,便有侍女上前,将箱笼一一揭开。长安令挥动衣袖,兵丁们鱼贯而入,开始细细查验。
叶潇湘又让侍女准备茶水软凳,并奉上精致糕点,见她临危不乱,举止从容,长安令也不禁生出几分敬佩,容色稍有缓和。叶潇湘察言观色,趁机低声打探崔元子境况,长安令虽不愿多言,谈话间却难保滴水不漏,叶潇湘何等敏锐,旁敲侧击之下,不多时胸中已有了定见,崔元子眼下暂无大碍,但此事干系通天,若无机缘,绝难善了。
叶潇湘暗自盘算,她原也是化外修士,先前还俗嫁人,早与师门断了往来,至于在神一道天中结识的诸位同僚,自那场惨烈的镜殿大战后也已散若流星:程君舞回丹霞派闭关,不成大道绝不再出,彗渊为在剑术上更上层楼,远赴海外寻访地仙宗师,已有多年杳无音讯,陌妄言在镜殿一战遭遇妖、魔夹击不久陨落,申真人效法先祖骑鹤远游行踪不明,都说修士时光漫长,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会比凡人遭遇更多生离死别……
叶潇湘一怔,这样算来,当初那些修仙同道,如今已是零落如雨,十不存一,仓促间竟找不到一人传信求助。至于崔元子,他向来最是恣意妄为,以前仗着慈圣帝宠爱,得罪过的人车载斗量,待到新帝腾出手来清算旧账,被这些人趁火打劫不过是早晚之事。
正无可奈何间,突然传来一声琼保的哭叫,叶潇湘回头一看,只见兵丁拿长枪在箱子里一阵翻搅,无意间挑出个小布偶,一枪便扎了个透穿,随手挑落在地上,正是琼保最喜爱的一只。
叶潇湘拉过女儿,将她牢牢抱在胸口,轻轻道:“别难过,娘亲以后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。”
在竹里馆仍然一无所获,长安令愈发焦躁,带着人直入蓬莱院,却见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,像是许多年都曾打开过。
叶潇湘道:“里头住的是位修士,清净惯了,身无长物。”
长安令冷笑:“清净不清净,也得搜过才知道。”
他即刻命人砸开大门,漫天尘埃扑面而来,青石小径杂草丛生,窗棂上蛛网遍布,长安令奇道:“里面真有人住?”
他推开房门,只见佛陀扑地,老君倒倚,经幡都已泛黄发黑,道书一碰就化为尘土,正中有条缺了一个角的香案,上面用香灰写了几行文字,长安令屏住呼吸凑过去,字句有长有短,像是一首偈子。
叶潇湘曼声念道:
“春去蛩吟休,香尽叶魂留,看遍了新鬼啼冤旧鬼愁,都悬在奈何桥上荡悠悠。赤条条,来去无因由,坦荡荡,旷野结鸾俦,乱纷纷,俗世多嗔诟,意姗姗,不如闭眼抽身返冥幽。前缘莫重续,覆水总难收,纵有荻花作楫苇作舟,挽不住滔滔黄泉,滚滚东流。”
元凤君一愣:“什么意思,叶休留她人呢?”
“终是悟了。”叶潇湘双手合十,叹道。
元凤君摇头不信:“她不会!当年没有她就没有这崔家,再说……若不是得她发话,夫君一开始也不会收留我……如今咱们大难临头,她怎会自己先逃?”
“你也说了,那都是当年了。”
元凤君涨红了脸,也不顾长安令在侧,转身便走,叶潇湘一把捉住她:“去哪里?”
“去将那狠心贼抓回来。”
“人各有志,何必勉强?况且老爷不在,你就算抓她回来,又该如何处置?”
元凤君面不改色:“打断双腿,看她还敢不敢丢下我。”
叶潇湘失笑:“琼保怎么办?”
“琼保好好的……况且她是你女儿,与我又有什么相干?”
叶潇湘压低了声音,语气近乎祈求:“我这身病你知道,许多事都有心无力,素日家里大事小情全靠你支撑,你真要丢开不管?”
琼保也抱住她腿,一个劲喊三娘别走。
元凤君狠狠啐了一口:“我好端端一个人,全被你们带累了。”
叶潇湘知她性情向来如此,嘴上说得凶狠,不过占点面上便宜罢了,心里却早就服了软。她低眉一笑,道:“你我是亲姐妹,不累着你还能是谁?老爷么?我对他若还有半分指望,早和叶休留一道走了。”
等二人送走长安令,已是华灯初上,叶潇湘怕连累无辜,遣散了丫鬟仆人,有几个特别忠义的恳求留下,她也不勉强,给他们各涨了一倍月钱。然后她又将家里的古董珍玩拿出来全数变卖了,所得金银用来打通关节,只希望能见崔元子一面。叶潇湘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家,一旦露出下世的光景,少不得有宵小要趁火打劫,幸有元凤君生性机敏,不辞劳苦地昼夜巡视,接连打退了好几个鸡鸣狗盗之徒,她割下贼人的耳朵和手指,挂在大门上,竟真让不少人望而却步。
就这样过了三个月,叶潇湘托旧人反复打探,最后也只知道崔元子被关押在镇魔殿,似乎还有一口气,别的竟是音讯全无。她既要应付随时上门的审案官员,又要照顾受惊生病的琼保,心力交瘁之下,竟也一病不起。元凤君请了好几位大夫,讲的话都相差仿佛,说叶潇湘本就气血两亏,平日靠着吃药静养勉强保全,如今遭逢大变,心神激荡,病情自是一泻千里,如今已是药石无用,不如早些准备后事……
话没说完,就被元凤君提起单刀打了出去。“都是庸医,”元凤君反过身宽慰叶潇湘,替她掖了掖被子,“我去帮你找个好的,就不信世上的好大夫都死绝了。”
叶潇湘笑了笑:“如今人人躲着这里,哪有好大夫肯上门?”
“我手里还有刀,谁敢说个不字。”
叶潇湘握住妹妹的手:“想我当初素玉天霖阵一起,纵使到了生死之间,也敢和鬼差争一争长短,谁能想到今日,我……我……”
元凤君一时语塞,自己当年不肯斩缘,和崔元子一道引发参商锁反噬,命在旦夕,全赖休留交出“天机令”换了神一道天一线情面,才得了丹霞派那颗起死回生的金丹,又有潇湘拼尽全身功力为两人延寿,然而代价却是三个人多年修为雪逝冰消,叶潇湘也因此没和同道们一齐赶赴镜殿大战。风波过后,有人愤懑不平,有人灰心认命,有人半忧半喜,有人波澜不惊,叶潇湘从未对元凤君有任何埋怨,元凤君也自认为像她那样潇洒多情的人,再高的修为境界,都不如在朝朝暮暮,耳鬓厮磨要紧,然而少年入道多年苦修,还曾被师门众人寄以厚望,又怎会真的不在乎?
怔忡间,叶潇湘已再次昏睡过去,元凤君定定看了她许久,直到天色微明,蜡烛燃尽。
第二天中午,叶潇湘醒来,见家里还剩下的几个奴仆跪在床前,相对流泪。
她勉力睁开眼,道:“又出什么事了?是不是琼保……”
奴仆道:“是三夫人!三夫人撇下咱们走了!”
“少胡说些!”叶潇湘撑着身子坐起来,“她若有这个心思早走了,还能等到现在?”
“可咱们今天去栖凤楼收拾打扫,三夫人的箱笼都空了,床铺也平平整整,一看就没人睡过。”
叶潇湘心头一乱,嘴上却道:“你们慌什么,是我让她典当东西,替我去请大夫了。”
奴仆们面面相觑:“二夫人,果真如此?”
“你们若是不信,不妨另寻出路。”
叶潇湘又打叠起精神安抚一番,仆人们这才半信半疑地散了。
元凤君一走就是半个月,崔家只得叶潇湘独力执掌,病势越发沉重,并渐渐显出油尽灯枯的症候。叶潇湘从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,眼看鬼门已近,黄泉路长,以往诸般情爱荒唐皆如镜花水月,却唯独放不下一个琼保。究竟是朝夕相处,究竟是血脉相连,叶潇湘忽然发现,过去那几年光阴,竟是琼保和妹妹陪着自己的时候更多。
转眼到了这年重阳,自崔元子事发已过半年,任凭叶潇湘如何精打细算,崔家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,叶潇湘不得已,变卖大半屋舍,只留下一个竹里馆,又遣走所有仆人,如今孤身带着琼保,靠给人誊抄佛经过活。
期间有富商看中叶潇湘言传家教,想买琼保去给儿子做媳妇,白花花的银子都堆到眼前了,叶潇湘却迟迟下不定决心,后来又听说那富商老婆实在厉害,之前已经买过好几个姑娘,或打或卖,一年不到,竟是一个都没留下来。琼保倒是懂事,拽着叶潇湘的衣角道:“娘亲把我卖了吧,卖了你就有钱买药吃了。”
叶潇湘苦笑道:“你要有半分像你爹爹,我都能安心送你过去,否则便是羊入虎口,叫我如何忍心?”
说罢母子相拥垂泪,待到夜深人静,叶潇湘自知时日无多,痛定思痛,提笔写下一封书信,将后事托付干净。她正要封上火漆,突然房门一开,消失多时的元凤君满面风尘地扑进来:“姐姐,你的病有治了!”
叶潇湘忙撂开信,捧着元凤君的脸仔细端详,千言万语翻来覆去哽在喉咙里,最后才说出一句,你好像瘦多了。
元凤君难掩欣喜,连包袱都来不及放,对叶潇湘道:“我请到了一位神医,定然能药到病除。”
“神医?”叶潇湘这才发现,门外还站了个人,身量颀长,面容清瘦,确有几分圣手高士的风采。
元凤君连忙将他请进来。
“这位是西域名医顾天士,他的医术我亲眼见过,说是能起死回生也不为过,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动他来为你瞧病。”
叶潇湘凝望那顾天士一番,亮出手腕:“那就有劳顾先生了。”
顾天士也不推辞,径直坐下诊脉,从始至终,他都面无表情,叫人猜不透吉凶祸福。过了半晌,顾天士道:“夫人多年心血淤积,化为热毒,身上的病就都从这热毒上来。”
叶潇湘悄然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元凤君的手,胞妹心领神会,冲她一笑,低声道:“我没骗你吧,这可是位真正的神医。”
叶潇湘不禁坐正了身子:“那先生可知该如何医治?”
“这个不难,只是长久以来都被庸医乱用虎狼之药给耽误了,须得先用金针刺穴,引出阴邪之气,然后才能镇压热毒。”
“金针刺穴?”叶潇湘有些犹豫,她从未完全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上。
顾天士也不催促,只等叶潇湘再三思索,两只眼睛在元凤君和琼保之间转了一圈,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:“如此就拜托先生了。”
顾天士道:“这里太过昏暗,我去隔壁再借点烛火。”
约莫过了一刻钟,外面的狗突然止了声息,顾天士回转竹里馆,手里抓着好几支蜡烛。
叶潇湘垂下一道纱帘,褪尽衣物,请顾天士隔着帘幕施针。
顾天士点了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方木匣,数十支金针长短不一,粗细各异,在烛光下熠熠生辉。
“夫人请暂且忍耐。”顾天士道。
叶潇湘应了声是,随后只觉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大椎穴直冲天灵,全身如堕冰窟,她刚呻吟一声,紧接着一道热流又从百会穴往下,散溢到四肢百骸,竟又是说不出的轻松快活,随着金针不断游走,一股浓烈的困意涌到眼前,这样的心无挂碍实在是久违了,叶潇湘眼眶发烫,缓缓沉入梦乡。
那一夜元凤君也睡得极好,她怀抱着无尽的期望,和叶潇湘同床共枕。然后她便做了一个梦,清晨的雾气中,崔元子无罪开释,全须全尾地回了家,姐姐叶潇湘沉疴痊愈,正在给琼保剥榛子吃。崔元子经此一劫,对着两位夫人发誓,从今往后安分守己,再不出去招惹是非。至于叶休留,自从代替崔元子交出了天机令,她这个曾经的管家娘子便彻底转了性,家中有她没她都一样,但在这个梦里,连她也采买了一船草药回了家,说以后要在对门街面上开个药铺,一家人好好地过活……
元凤君醒来后,见叶潇湘还在熟睡,眉头舒展,嘴角含笑,似乎也做了一个美梦,她细细凝望姐姐的面容,短短半年,她已渐渐显露苍老之色,漂亮仍是漂亮,可就像挂满了露水的月亮,再温柔也要坠落到山后去了。
元凤君小心翼翼,起身梳洗,她抱着木盆走到井边,原本这个时候,院子里早已人来人往,今日不知怎的,竟是鸦雀无声。元凤君久别方归,并不觉得如何奇异,正对着井水梳弄头发,却突然看到一条细瘦的黑狗叼着只破靴子,从一间房舍里跑出来,那靴面上一片殷红,有如血染。元凤君这才起了疑心,捡起块石头朝黑狗扔去,那畜牲哀嚎一声,连忙跑开了。元凤君推开门,只见满地血污中,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,都是被人割开喉咙,放干血液而死,行凶者像是怕他们的哀嚎打扰到叶家姐妹,还专门切断了他们的声带。
她自己也曾满手血腥,面对如此惨象,丝毫不觉慌乱,只着意查验每具尸体,其他人倒还罢了,唯独有个稍有几分姿色的少女,后脑上被人凿开一个大洞,将脑髓吸食得一干二净。
有这样喜好的全天下独此一家。
不老檀郎。元凤君心口突的一痛,像是被人活活剜了一刀。
她连忙奔回竹里馆,叶潇湘已经醒来,正抱着一件小衣服发愣。
元凤君不敢再往前了。
“琼保被顾天士抓走了……”转瞬之间,叶潇湘仿佛老了数十岁,悲伤化为大雪,落在她的头发上,也落进她的眼睛里。
即便事已至此,她却仍没有责怪胞妹半句,这让元凤君更加愧悔难当,她拔出单刀,抬手就削下自己一只耳朵,忍痛道:“姐姐别难过,我这就去将那顾天士碎尸万段,一定让琼保齐齐整整地回来。”
叶潇湘恸道:“你修为尽失,哪里是他对手,不过白白送死罢了。我已没了一个女儿,不能连妹妹也保不住……”
“难道就这么任由琼保自生自灭!”
“你扶我起来。”叶潇湘忽然道。
元凤君一愣:“你这个样子还要去哪儿?”
叶潇湘不再说话,她自个儿倚着墙壁站起,踉踉跄跄走到桌旁,脖颈上青筋凸起,眼中全是血丝,手里还抓着那件小衣服。叶潇湘深吸口气,将衣服翻过来,咬破指头在上面写了几行字,她的身体早就虚弱至极,只是寥寥几笔,已经气喘吁吁,然后她将衣服折了几折,递给元凤君,吩咐道:“你即刻去一趟太华山,找一个叫做逸鹤的仙长,告诉她我此生从未求人,眼下实在走投无路,求她看在当年的情分上,出手救琼保一命。”
说罢,叶潇湘七窍都溢出鲜血,缓缓歪倒在桌子上。元凤君正要去扶,叶潇湘却抓起烛台朝她掷过来,用最后的力气喝道:“还不快去!”
元凤君为救琼保心急如焚,奈何太华路遥,如今又身无分文,她本就并非良善之辈,眼见有富贵人家的公子打马经过,胯下良驹神骏非凡,当下也不多想,抬手就将人拽下来,自己跳上马跑了,就这样一路行来一路抢,还没到太华山,海捕文书已经传遍关中。
也算元凤君交了好运,身为御剑三尊之一的逸鹤刚刚云游归来,看了叶潇湘的亲笔血书,饶是她已然度过第一次天劫,修成个古井无波的地仙之身,仍是禁不住百感交集。
“原以为我这一辈修士中,她是最有机缘悟道的……”逸鹤喟然一叹,“当初她为你和那姓崔的散尽修为又执意还俗,我百般劝说无果,激愤之下,便说了些绝情断义的话……后来历练多了,倒也有些明白她了。我等修士久别尘寰,便自以为天下间只有修道长生是正途,嘴上虽然不说,心底却最瞧不起那些贩夫走卒之辈,个个都念着慈悲为怀,其实只不过是傲慢得理直气壮罢了。”
于是她召出随身宝剑,对元凤君道:“你回去转告叶潇湘,琼保一事,我会尽力而为。”
说罢连人带剑化作一道白虹,没入云头不见了。
元凤君刚放下半颗心,又想到如今叶潇湘独自卧病,三亲离散,六戚不靠,便婉言谢绝了太华弟子的留宿好意,冒着漫天风雪下了山,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,正赶上骊山地震,道路阻绝,那秦皇陵里的一众邪煞无端端从地底钻了出来,将这劫后余生的大地又闹了个天翻地覆……尽管元凤君马不停蹄,还是在路上耽误了小半年,等她再次回到长安,已是第二年春天。
她推开爬满藤萝的大门,池塘青草,枯荷依旧,两只老鸹栖在枝头,叫声如同抽泣,一句短似一句。事到临头,元凤君反而不着急了,三月春光蔓延无际,不知名的野花开了一路,新结的榛子落了满地,她一颗颗捡起来吃了,踏着春草几番来去,从大门口到竹里馆,短短百余步距离,她竟走了整整一下午。
在这漫长的几个时辰中,竹里馆的房门始终没有打开。
这时,元凤君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轻轻一笑,她转身拨开草丛,眼前却是空无一人,只有一支玉笛,安静地半埋在泥土里。
元凤君盘膝坐下,突然忘记自己是因何在此,从何而来——她本是修士们谈之色变的丹凤元君,天机九宸的中流砥柱,豫章引血秘术的最后传人,那崔家的三夫人又是谁?她思忖良久,将玉笛收入怀中,起身向竹里馆走去。
馆中陈设与元凤君离开时别无二致,但桌椅案头都落满尘灰,连茶壶上也积了厚厚一层。叶潇湘的绣床帷幕低垂,是元凤君临走前,亲手为她放下来的,每一处褶皱都与记忆中完全重合。
春天的风穿堂而过,纱幕荡开层层涟漪,像是从长久的酣睡中被唤醒,缝隙里忽然掉出一段碧色衣带。元凤君将衣带抓在手里,十指轻轻拉动,目光缓缓向上,昏黄的天光如利剑般劈下,露出一具横卧在床的白骨,根根骨头勾连如锁,莹洁生光,元凤君不由叹道:“崔元子没有骗我,果然如传说中一样美丽。”
元凤君不知叶潇湘是何时离世的,只知道在她弥留之际,夫君、妹妹、女儿、朋友,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。她将姐姐草草葬在屋后的竹林中,立墓碑的时候思量再三,还是刻下了叶潇湘的俗家姓名。站在这座小小的坟墓前,元凤君似乎有些明白了,以叶潇湘的聪明才智,怎会料不到道途断绝后的红尘之苦、人生之痛,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这样做了,从始至终,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,也从未流露出半点悔意。
元凤君以水当酒,撮土为香,敬了叶潇湘最后一杯,终是忍不住嗔道,想咱们那位崔元子枉自苦修这么多年,既难为自己,也难为别人,竟不如你这样以身证道,不负当年惊才绝艳之名。
从此,京城中再没人见过元凤君。
三年后,逸鹤带着徒弟琼保回上庸叶家祭悼先人,发现废弃多年的宅院内,新种下了一棵榛子树。
五年后,有人在豫章附近路遇一名蒙面女子,擦肩而过时,惊觉她少了一只耳朵。
十年后,几个最臭名昭著的不老檀郎成员在黄山集会,不慎走漏了风声,被名门正道联手剿灭,据说是某义士以身为饵,冒险潜入传递消息,但负责善后的神一道天长老问了一圈,在场众人都说不是自己。
又过了十年,崔元子谋逆案终于尘埃落定,因证据确凿,长安令判他流放沙门岛,遇赦不得回,此时距离他被投入监牢,已经过了二十余年。朝廷派了几名军士押解他上路,刚走到终南山下,一不小心错过了宿头,可巧又丢了火折子,只能摸黑前行。此时夜深林密,众人正彷徨无措,突然望见不远处有一两点灯火摇曳,走近一看,竟是间简陋的茶铺。解差们早已口干舌燥,便向当垆的老妇人要一碗水喝。
老妇人心肠软,见崔元子老迈孱弱,靠在拴马桩上直喘粗气,便朝差人们讨情道:“这里水多的是,也给他一碗吧。”
解差们忙着牛饮解渴,哪里顾得上犯人死活,挥挥手随她去了。
崔元子喝完一碗,瞪着老妇人道:“我可没钱给你。”
老妇人望着他花白的头发和破落的衣衫,咧开没牙的嘴笑了:“不差你这一两文。”
“这笔帐先记下,将来我会十倍奉还。”
“你这一去还能回来?”
“快了。”
老妇人自是不信,正要笑他几句,背后的几个解差突然大叫一声“水里有毒”!随后便捧着肚子坐倒在地,嘴里一边嚎叫,一边吐出腥臭的黑血,不多时,个个都四肢抽搐,眼神涣散,眼见是活不成了。
崔元子瞧了瞧呆若木鸡的老妇人,她还没回过神,口中一直念道:“不是我……我没有下毒。”
“你自然是没有,”崔元子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,缓缓起身,“我早就在他们一路上的吃食里动了手脚,不成想竟然现在才发作,倒是吓着你了。”
他从解差怀里搜出钥匙和银钱,又剥了他们衣服换上,最后从钱袋里挑了几锭散碎银子抛给老妇人:“说好的十倍,这些又何止百倍,我崔元子向来一诺千金,决不食言。”
老妇人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多钱,捏着银子不知如何是好:“你身上背了人命,就不怕连累家里人?”
“我一生最爱自在,哪里来的家人。”
“看你的年纪,倒不似没成过家。”
“那不是家,”崔元子捡起解差的佩刀,对着水缸,为自己修面剃须,“我好不容易才从囚牢里逃出来,哪有重新回去的道理。”
【你还记得琼保么,她一直想见你一面。】
“妻子儿女,阻我修行,不要也罢。”
【还有这支玉笛,她的主人……】
“不过听说她们都死了,也好,也好,总胜过在世上吃苦受罪。”
“有人还活着……”老妇人喃喃自语。
崔元子没听清,回头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老妇人觑着他手里的刀:“我来吧。”
崔元子摸了摸下巴,笑道:“那就有劳你了。”他反手递出刀子。
老妇人的双手慢慢爬上男人的面颊,崔元子从未如此惬意,他挣脱的并不止一道枷锁,于是他闭上眼,静静享受空气里残留的血腥。
“大娘,你叫什么名字?等我修成正果,接你一同上天可好?”
“元凤君。”
“元凤君?倒不像是个乡野村妇。”
老妇人的手微微一顿,哑声道:“你不记得了?”
“从没听过。”
老妇人愣了半晌,突然笑道:“好……好……忘得好……”
然后她调转刀口,在崔元子喉头轻轻一抹。
天亮了。
“天亮之前,仪式必须完成。”
元凤君手心一热,抬起眼来。方才不过一恍惚,她就仿佛做了个比一生还长的梦。或许那也不是梦,元凤君看着叶休留,道:“你不是先走一步了么,怎么又回来了?”
叶休留眉头一皱:“你还撑得住么,以养血蛊为他强行续命,这本不是常人所能忍受……”
“我找了你很多年,你之后究竟去哪儿了?”
“果然是到了极限,否则不会这样胡言乱语。”叶休留指着一旁的联珠帐,“还记得他是谁么?”
帐中的崔元子被法术紧缚着,动弹不得。
“我的夫君。”元凤君道。
叶休留一愣,随即点头:“不错,很快就是了。”
“也是你的。”
叶休留忽然笑起来:“他一个无赖破落户,哪有这么好的福气。”
元凤君试着解开崔元子身上的禁言咒,一阵污言秽语从天而降,比兄嫂对她的咒骂更要恶毒十倍。
她想起来了,她不是崔家的三夫人元凤君,而是天机九宸第七席,人称“丹凤元君”,是令主崔元子和大管家叶休留以下的第三人,而这正是丹凤元君与崔元子的结缘之夜。叶休留筹谋多时,要用另一个结锁之人的魂力,吊住崔元子的性命,这是拿她当了个鼎炉,但丹凤元君却不这么想,凡是有关崔元子的一切,她都心甘情愿。
“他还是不愿意么?”
叶休留扬手恢复了禁咒:“我早就说过,他愿不愿意倒是其次,但若是想保住他的性命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丹凤元君转开头,不再去看崔元子的眼睛。
“这就开始吧。”
叶休留双手在胸前捏了个法印,霎那间乌云翻涌,阴风阵阵,远方隐隐有凄厉的嚎哭传来,丹凤元君没见过这样的法术,崔元子向来对叶休留的跟脚讳莫如深,现在她倒是看出了些许端倪。
不多时,只听叮当一声,金钗玉环一并坠地,叶休留本就浓密的长发越发生长,海藻般堆叠在她裙底,片刻之后,乌发化作根根枝条,攀援着,蠕动着,向崔元子寸寸逼近,在他灼热的眼神中,休留草有条不紊地钻进周身大穴,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,崔元子的面庞由白转红,五官七窍都冒出腾腾热气,在空中凝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孽龙。
随后只见叶休留法印一收,长发已然恢复原状。
“竟真能强行催发星蕴……叶休留,这门法术叫什么名字?”
“你是要听我长篇大论,还是要救他?”
丹凤元君不说话了。
叶休留又道:“你的星蕴呢,还在等什么?”
元君脸上发烧:“我知道怎么结缘,不用你留下指教。”
“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,”叶休留面无表情道,“以他眼下的情状,反噬随时都会爆发。”
元君退无可退,只得勉强点点头:“不错,你我都是修行中人,早就司空见惯了。”
说罢她一捏法诀,数道赤色光芒闪过,一条矫健勇猛的血孔雀乘风而起,在崔元子头顶盘旋几圈,施施然落在他身畔。
丹凤元君微微避过叶休留的目光,专心催动星蕴,只见那血孔雀只稍微试探一番,便张开羽翼,将孽龙拢在身下,而孽龙却不识好歹,对血孔雀的示好没有丝毫反应,甚至连眼珠都懒得转一转,做出副萎靡不振的无赖模样,血孔雀尴尬至极,一时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支着翅膀怔在原地,引得叶休留连连冷笑:“堂堂丹凤元君,难道就这点手段么?”
元君喉咙一紧,血孔雀引颈长鸣,它温柔地攀附上孽龙的躯体,在它背心与小腹处反复摩挲,见孽龙还是不屑一顾,血孔雀又伸出长羽,轻轻拂过它的爪牙,孽龙鼻子里喷出两行水气,双眼一翻,目光中尽是愤怒与责难。丹凤元君被他这么看着,立时想到令他深陷反噬的罪魁祸首,正是那个在年幼危难时抛下了自己、多年来杳无音讯的亲姐姐,不由得心内热血上涌,脱口道:“我没有杀她!这难道还不够?我本应该杀了她的,杀了她,你们的参商锁就解开了,你也就不用死……”
听她还在喋喋不休,叶休留忍无可忍,当即展开裙摆,幻化出休留草原身。她自己割开手腕,流出的汁液黏稠透明,散发着幽远的清香,使人目眩神迷。孽龙也有了瞬间恍惚,不由得呼吸急促,眼神涣散,但它很快从法力的漩涡中挣脱出来,发出低沉的嘶吼。
“你想杀了我么?”叶休留扣住孽龙四肢,“现在强行运功对你百害无利,你可要想清楚了。”
话未说完,只见孽龙周身放出道道豪光,五爪紧缩,眼眶迸裂,叶休留一把拉起血孔雀:“小心!”
但见孽龙须发一扬,浑身上下的万千鳞片都霎时化作青锋利刃,血孔雀躲闪不及,被数十支鳞刃透体而过,牢牢钉死在当地。丹凤元君高声惨叫,眼看着崔元子挣破禁咒,踩着她的鲜血,一步步向她走来。
“不用装了,你要真想杀她,这些年每个月圆之夜,都够你杀她一回……”叶休留负手冷嘲,崔元子猛一拂袖,一道劲风将她远远荡到一边,他如今身负两次斩缘之力,除非叶休留真要同他性命相搏,否则就是二女联手也拦不住他。
崔元子跨过叶休留,来到丹凤元君身前。
“你喜欢我,对吗?我早就看出来了。”他的手按在血孔雀的伤口上,此时她的养血蛊还在为他补血续命,大量失血不断侵蚀着元君的神智,教她分辨不清是生是死,“你不肯为你那冒名顶替的哥哥杀我报仇,虽说是你没本事,却更该怪你生性浪荡,一见我就丢了魂,把你那貌丑心黑的哥嫂忘在了脑后。”
丹凤元君怒气勃发。她生来不幸,自幼被邪修毁容、灭门,又遭人蒙蔽,认贼作兄,在“嫂嫂”的调唆逼迫之下,为给那毫无血缘的“兄长”报仇,这几年每至月圆之夜,便会潜入崔元子府邸,使尽手段欲杀之而后快。可是数年以来,崔元子不仅没将她这邪修余孽斩草除根,还同意将她那些拙劣的“刺杀”掩饰成对自己的“挑战”,算作留她在天机九宸效力的一种酬劳——但她初入天机之时还十分年少,引血秘术远未大成,如今她在同道口中颇受赞誉的心性、修为、手段,无一不是从崔元子身上潜移默化而来。
然而这时他反噬入骨,数年来对她不声不响的点拨和不可思议的容让全都不做了数:“还记得我跟你怎么说的,我只爱最尊贵的美人,凭你这丑八怪,也妄想同我结缘?”
闻听此言,丹凤元君忽然平静了下来,身子向后一倒,娇媚一笑:“可到头来,还是要我这丑八怪来传下你这一身的本事。要没有我,等你身死道消以后,同道间谁还记得有你崔元子这一号人物……”
崔元子大怒,一掌将丹凤元君的面纱劈成两半,那张遍布伤痕的脸上血泪交错,越发显得丑陋可怖。
丹凤元君又笑了:“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,等你反噬而死,咱们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。”
崔元子无话可说,左手拎起元君的头发,右手抽刀去抹她脖子:“小贱种,前世今生,我就欠你这一刀。”
血孔雀垂死挣扎,伤口迸裂,掀起层层血雾,叶休留在旁见了却不出手,还好整以暇地打起了扇子,竟是打定主意要瞧这一出好戏。
就在这时,窗外忽然有人吹笛,笛声时断时续,似有还无,正是一曲《风叶寄远》。
“我就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……”叶休留向窗外点头。
崔元子转头,见白绫纱上倒映着个人影,他正要开口,丹凤元君突然破口大骂:“这不关你的事,滚开!”
话音未落,一只白孔雀便破窗而入,轻盈的羽毛纷飞飘扬,像是一瓮雪水,当头浇在崔元子身上。孽龙奋起爪牙,崔元子怒喝出声,欲向来人处掷出长刀,然而白孔雀展开两翼,将与孽龙相连的缘锁完全显现,白羽飘荡,只见那锁链一寸寸绞紧,孽龙也一点点被捆缚结实,终于慢慢盘曲在地,它无奈地伸长了脖颈,任凭体内灵潮翻涌。随着笛声飘飘荡荡,时起时伏,孽龙屈起五只利爪,露出长牙,感受和迎接参商锁真正的威力。
叶休留这才将小扇一收,对丹凤元君道:“星蕴已经完全激发,你还在等什么?”
白孔雀也收拢羽翼,为胞妹让出道路。丹凤元君看着孽龙严阵以待的面孔,却有些迟疑了。刚才他抵死抗争,又喷出一口鲜血,点点血痕洒上衣襟,恰如经年以前,刀客的鲜血也曾飞溅在千金小姐的鞋面。
叶休留却不以为意,上前用扇子将崔元子湿透的长发拨开,笑道:“他这些年都教过你什么,你是都忘了?既说是他没行礼的传人,也该露两手,不然倒显得他白为你费了心。”
崔元子周身一震,偏转过脸来,今夜第一次深深看进丹凤元君双眼,比起怨愤,倒是失望更多:“你……走……”
元君叹了口气,此时那人身体里流的倒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,哪怕最微小的触感,她都能感同身受:“你要我别走你的老路,别过这不人不鬼的日子,可是……”
她的血孔雀凌空跃起,使出孔雀擒龙的章法,一口咬上孽龙的长颈,左右两爪各踏一边,血色尾羽撑至最大,如一座开满了虞美人的山峦,随后它将全身灵力灌注其上,片片尾羽立时化为倒刺,顺着孽龙鳞片的缝隙,直没入骨,而那救命的灵息就顺着这些伤口,缓缓流入孽龙的四肢百骸,不久之后,它们又会随着伤口愈合,同龙身长为一体。
木已成舟,孽龙兀自不肯屈服,只见它五爪一合,硬是扯落下血孔雀的半边肉冠。从小到大,丹凤元君向来不知哭为何物,撕裂的剧痛之下,血孔雀竟仰头大笑,直震得房摇柱动,梁上飞尘簌簌而落。随后她张口一吐,喊出句她和崔元子在年少时候都十分熟稔的话来:“你得听话,这可都是为了你着想。”
说着,她掌中灵光忽然化为一条长长的血色缘锁,向前一探,便轻松穿过两只龙角,又从前方绕回来,扼住孽龙咽喉。几乎就在同时,原本捆缚着孽龙的白孔雀之锁随风而散,深入鳞甲之下的血羽却又随即破肉而出,化作了新的锁链。
“这是你教我的,人生在世,所求不过一个‘最’字……最锋利的刀,最尊贵的美人……”丹凤元君笑着,满脸的烧伤疤痕早已随着灵力沸腾,片片掉落,直到露出一张新鲜娇美的面庞,“自然还要有最喜欢的人,如果不能是最喜欢……那就当你最厌憎的人也不错。”
血孔雀仰天长啸三声,合身扑到瘫倒的孽龙怀中,与它融为一体。
一曲风叶骤然停歇,窗外再无声息。
丹凤元君再次体味到那样的恍惚,如同飘荡在无边的大海上,崔元子就是唯一的那块舢板,而她则选择放开缆绳,任凭滔天巨浪将两人共有的一切击得千疮百孔。堂皇的宅院,栖凤楼的牌匾,森森的白骨,染血的小刀,一切过去与未来,都在参商锁凝结的刹那涌入脑海,伴随着从天空深处传来的诘问,真要如此么?还要继续么?你会后悔么?
血孔雀没有回答,只越发抱紧了孽龙。多年心愿一朝得偿,她彻底沉溺在无边的喜悦中,哪怕孽龙全程没有看她一眼。他不愿意才好呢,若顺从了欢喜了反倒没有这等滋味,因为贪妄也自有一等快意,弱小者永远不懂,她对自己说,至少她现在是能带给别人伤痛的那一个了。
云消雨散后,丹凤元君从温柔乡中醒来,身边已不见了崔元子的身影,她心中疑惑,披衣出门,却听见崔元子正与叶休留在回廊上说话。
叶休留道:“你们刚刚结缘,就这么不告而别,便是我也瞧不上。”
“我要是在意你怎么看,就留在蓬莱别庄不回来了。”
“当初你求我教你道法的时候,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崔元子熟悉的冷笑传来:“你也是修炼过参商锁的人,难道忘了这东西能让两人情志逐渐接近,我如今这般无情,或许就是受了那丑……那小贱种的拖累,你该去责问她才是。”
叶休留知道他已见着了丹凤元君伤愈后的面容,但依旧心意不改,便也不再多言,旋身化作萤火离开。
丹凤元君不禁暗笑叶休留多管闲事,钟情一个人,合该是无论好坏,一并接受,少一点都算不得真正喜欢,她爱看崔元子杀伐果断,也爱听他口无遮拦,就连那些恶毒的咒骂,丹凤元君也一一记在心里,她很快活能让崔元子如此愤怒,他最初的温暖给了崔四娘,最早的青涩给了休留仙子,最深的欲望给了潇湘女史,最后只剩下最烈的怒火,被丹凤元君牢牢攥在手里——连这灼心的疼痛她也是喜欢的。
此后每逢初一十五,丹凤元君都来寻崔元子共修那青烟盘龙术,她三更之前到,崔元子子时刚过便离开,一点不曾坏了修行的法度。天机九宸人尽皆知,令主离了楼台观就直奔长安城,有时去闻香楼,有时也回沉香亭,总不过是眠花卧柳,直至天明。丹凤元君知他向来如此,也不多做计较,只一天比一天来得勤,最后连罗咤都忍不住诧异,偷偷问叶休留:“那丹凤元君最近可是闲得慌,怎么夜夜都见她往这里跑?”
叶休留只摇摇头,伸手一指门口,只见崔元子正悠悠闲闲地回来,手上平添一枚白玉扳指,应是慈圣帝的最新赏赐,罗咤还要追问,叶休留忙捂住她的嘴,拉着她走了。
崔元子见着丹凤元君,轻轻一抬下巴,道:“你来了?今天倒早。”说着便捉起她胳膊:“咱们得赶快,闻香楼的绿芜姑娘今夜做寿,我礼物都准备好了,可不能教她久等。”
血孔雀伏在桌上,看孽龙的两根长须悬在眼前,来回晃荡,它扭头看见身后的崔元子,正好见他打了个呵欠。不知道女皇帝面前,你也是这样伺候的么,丹凤元君这样想着,越发奋力地张开了羽翼,随着灵力流转,血孔雀浑身灿若云霞,熠熠生光,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世间绝色,偏偏只崔元子一个视若无睹。
半个时辰后,血孔雀索性推开孽龙,元君收了功法,披衣起身,坐在镜前梳洗。
“你又怎么了?”
“也没什么,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。”
“我就知道会有今日。” 崔元子笑道,“当初死缠烂打的是你,现在嫌没趣的也是你。”
元君怔怔瞧着镜中的自己:“都说参商锁会让人情志逐渐相近,直至难分难舍,现在看来,只怕也没那么玄妙。”
崔元子哼了一声,并不答话,只低头束好了腰带。
“明天是我爹娘忌日,晚上就不来了。”
崔元子点点头,抬脚就走。
刚推开门,便听见元君在身后道:“据说今夜有雨,闻香楼又远在城西,你何必自寻麻烦?”
崔元子头也不回:“无聊的人才最麻烦。”
元君缓缓坐回榻上,她知道崔元子是腻了,毕竟两人同修的时日已不算太短。回想刚结缘时,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安逸日子,崔元子向来不爱自怜自伤,既已与元君生米煮成熟饭,除了嘴上依旧不饶人,修行时却绝不含糊,尤其元君年纪尚轻,仅有的经验都是崔元子亲自传授,让他愈发有精雕细凿的兴致。
前有死去的兄长,后有这崔家的破落户,元君则如同一株生于瓮中的小树,被他们随意弯折成自己中意的模样,横斜扭曲的根茎长到现在,已然枝繁叶茂。
如今功法还是那些功法,情致也只有那些情致,两个人通通试过一遍,早已没有了第一次的好奇与新鲜。哪怕是元君自己,也不时生出不足之感,琴瑟和鸣虽然好,但她却更偏爱骤雨和狂风。
正烦闷间,有天机九宸的暗探送来一份密报,见崔元子不在,便不知如何是好。元君随口道:“怎么不交给休留仙子,就说是令主有命,请她自行处置。”
暗探不敢多言,躬身行了一礼,快步退下。
叶休留当夜就离了楼台观,那时元君才知道,密报里说的是神一道天惊闻南疆异动,诸位长老欲向忘忧谷一行,不消说,这些长老里必定包括了潇湘女史。丹凤元君不禁暗笑,那休留仙子嘴里说着与她无干,腿脚却较谁都快,比起神一道天,恐怕她还要先到一步。
恰好这时崔元子回来,遍寻不着叶休留,一路问过来,正遇到丹凤元君在庭院中练习血咒。说还是不说,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转了刹那,就立时被抛到九霄云外。
她看见崔元子手里握着一块冰。
“你又去拔仙台了?”
崔元子道:“你我结缘已有时日,于是我去求了一回冰占,也好定下斩缘的日子。”
元君随手写了个血符,若无其事道:“什么时候?”
崔元子喜笑颜开:“半个月后就是吉时,一旦错过,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。”
“这样很好。”元君说着,将忘忧谷的事咽了回去,在这最后的半个月里,她还有许多事要和崔元子一起做。
许是斩缘在即,崔元子心情大好,无论元君提出什么要求,过去绝不答应的,如今也稍稍松了口。
第一日清晨,丹凤元君登上楼台观,肩上扛着紫竹鱼竿,并将一只小木桶塞到崔元子怀里。他们一起去国色庄钓鱼,两个人肩并肩站着,整整一天一无所获,最后丹凤元君以剑代饵,终于刺死了一条。
第二日,丹凤元君拉着崔元子听曲,最好的丝竹班子,配着最袅娜的水乡美人。崔元子听得认真,倒是元君听到一半就睡着了,醒来后眼前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两句唱词,东风一夜扫春庭,红香绿萼各飘零。
到了第三日,她还没去找崔元子,却是崔元子先上门了。天机令主亲手摘下腰间的囚牛玉佩,递到丹凤元君面前。
“斩缘之后,我三劫圆满,飞升有望,这天机九宸虽是俗世之物,却也是我一番心血,思来想去,竟是只能托付给你……”
元君一怔:“叶休留呢?”
崔元子笑道:“她比我还先一步放手,我哪里敢去叨扰她。”
“那你倒是敢来叨扰我……”丹凤元君皱了皱眉,还是将玉佩收入怀中。
第四日,青烟盘龙术。
第五日,还是青烟盘龙术。
第六日,多用了几张盘龙符。
就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日上,丹凤元君新觅到一卷法门,便急不可耐拉着崔元子一同参详,两人各自幻出星蕴,互不相让,开始还算别有意趣,行功到一半,丹凤元君突然叹道:“也不过如此。”
她推开崔元子:“你当初和我姐姐一同修炼时,最后也是这样么?”
崔元子倚在枕上,随手捏着元君的头发摆弄:“好没意思的话,你们本就是不同的人,还是你连她都要嫉妒?”他忽然一怔,看向血孔雀:“你怎么知道我和她……”
“当初我为了杀你报仇,找步云洲的道友借过遥夜悬梦鉴,想查出你功法的破绽。九龙潭、闻香楼、拔仙台云顶,你可真是从来不挑地方。”
崔元子皱眉:“我倒是都记不得了。”
既然横竖都要斩缘,元君索性对他说了实话:“我压根不记得我还有个姐姐,她却非拿我当同胞姐妹,既然如此,她往日是怎么修行的,我自然也要。”
“那你说现在想去哪里,还是刚才提到的地方,咱们都挨个走一趟?”崔元子正要起身,元君却一把按住他胸膛:“你们喜欢借引天地灵气,我却不爱这样。”
崔元子难得耐心,同她耳鬓厮磨:“那你想要怎样?”话音未落,他忽然觉得指尖一凉,低头看时,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出鞘的长刀。
“从前我练不好功,兄长一生气,总拿刀子割我,每次我都忍不住发笑,他骂我是个小贱种,却不知我生来如此,只有痛才能让我快活……”
崔元子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泥浆中的恶犬:“或许罗咤那丫头更适合你。”
丹凤元君趴在床上,露出一大半雪白的脊背,她歪头瞧着正在打理襟扣的崔元子:“不过是让你斩我几刀……你当真不愿意?”
崔元子轻哼一声,蹬上靴子就走,元君自身后拉住他下摆,并扬起下巴,冲书桌的方向努了努嘴:“那抽屉里有件密报,前几天送到的,一直忘了给你,你看过再走。”
崔元子半信半疑,踟蹰片刻,终究还是取出了那封信函,展开一看,顿时手脚一僵,愣在原地。元君也下了床,赤着双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她找到一盒隔了夜的黄米糕,早已失了甘甜,却还是吃的有滋有味。
过了半晌,崔元子缓缓回神,元君见他面色惨白,双目鲜红胜血,不禁笑道:“你看完了?”
崔元子紧紧捏着那张纸:“神一道天在忘忧谷遭遇寄身相,死伤惨重,你姐姐……连同叶休留都未能幸免……”
“我知道呀,我刚一收到就偷偷打开看过了。”
一线刀光破空而出,直取丹凤元君首级,元君却不闪不避,硬挨了这一刀,冰冷的锋刃切开皮肉,和骨骼相互碰撞,发出金石般的钝响,熟悉的快意瞬间游走遍她全身,令她每一寸肌肤都开始颤抖。
元君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,目光拂过崔元子的眉眼:“对了,还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诉你,当初他们往忘忧谷去的密报本是送给你的,是我做主,交给了叶休留。”
崔元子怒到极处,反而放声大笑,一条龙影扶摇直上,合身向丹凤元君扑来,元君仍不躲闪,任凭孽龙缠身,肌肤与龙鳞相互磋磨,几乎要迸出火花。孽龙一爪拍在元君头顶,她突然意识到崔元子要做什么,痛叫一声,情不自禁挣扎起来,只听孽龙昂首咆哮,灵力四下翻腾,然后它五爪一张,随着阵阵裂帛之声,竟是硬生生将那只血孔雀从元君神魂内拽了出来。元君从未经受过这样贯穿魂灵的苦楚,她既痛又喜,抻长脖子对崔元子道:“果然……果然只有你,才能让我……”
话未说完,孽龙挥爪削去了血孔雀顶上三花,丹凤元君多年修行付诸流水,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惋惜,若一切由得她选,她会是承欢膝下的女儿,撒娇弄痴的妹妹,以后或许还将成为哪个青年才俊的妻子,唯独没想过长生久视,飞升成仙。
孽龙拧断血孔雀脖颈,撕裂它的羽翼,元君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心满意足,无复多言,她仿佛又变成襁褓里那个孱弱且无用的婴孩,安详地沉睡在温暖的怀抱里,所谓世间极乐,想必也无过于此。
丹凤元君最后望了崔元子一眼,烛光照彻碧血,让一切无所遁形,弥留之际,她竟抢在崔元子前头,参透了情爱这件事。
情爱最是宽容,它将恶疮蒙上一层轻纱,远远望去,与鲜花同样艳丽,但情爱也最残酷,所有恶行都由它滋生,它让高洁者堕落,让慈悲者贪婪,让旷达者独占,让雄辩者哑然,让名门淑女面目全非,让最坚定的修士沉沦欲海。元君全身心地爱着崔元子,也一并爱上由此而生的杀戮、嫉妒与不甘。那个男人就像一壶掺了太多杂质的热酒,浑浊而浓烈,解渴时没几个人想得起它,瞧啊,叶休留浅尝辄止,潇湘女史倒是愿意坐下来一杯接一杯,细细品味,但只有丹凤元君,本可以将它当作治疗跌打的一味药,可她呢,偏偏情愿拿它来浇伤口!
而现在,元君想要再痛一点。
此时血孔雀委顿在地,更无半点声息,孽龙丢开手,在空中盘旋数圈,抟身钻回崔元子怀中。他跨过元君奄奄一息的身体,盘算着是先奉慈圣帝之命,将元气大伤的神一道天一举撵出长安,还是杀去忘忧谷清剿天玄余孽,顺道迎回休留、潇湘的遗骨,但就在这时,他胸中忽然一悸,像是被人活活捏住了心脏。崔元子痛得低下头,正看见丹凤元君支离破碎的嘴唇一动:“我早在那密信上下过毒了,用参商锁取来的血……”
刹那间,一股寒气骤然钻进心窝,崔元子还来不及运功相抗,就永远沉入了黑暗。
丹凤元君缓缓抬起沾满鲜血的手臂,轻轻拥住了他。
“凤姑娘……快醒醒,凤姑娘!”
丹凤元君睁开眼,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,正一脸焦急地叫她名字,看她醒来,不由得长舒口气。
“外面又闹起来了,你快去瞧瞧吧。”
丹凤元君乜斜着两眼,从条凳上坐起,她的臂膀一阵酸麻,仿佛在梦里怀抱着千钧重担。
可她心里却轻飘飘,空落落的,反复回忆着,我真的害死了休留与潇湘?那真是我丹凤元君的为人?不,不会的,随着这一念转圜,另一套记忆像水一样漫上她的心湖:
神一道天赶往忘忧谷追缉寄身相的密报来到,她原想同崔元子一道动身赶去,却被叶休留劝止,与她一起留下坐镇京师,不久佳讯传回,神一、天玄在忘忧谷再度联手,潇湘女史更是逢着机缘,在与寄身相死斗之时临阵突破,一举打开了自那曲盟主失踪后便缠绵不去的心锁……
那时自己听闻崔元子在谷里吃了教训,专程跑去打趣他的情态还如此真实,怎么一转眼就弄到如此地步,四个人谁也没跑脱,齐齐整整地往那黄泉路上走去了……
“你就别磨蹭了,再慢一步怕是要出人命。”
“人命?谁的人命?”
见丹凤元君还在犯迷糊,妇人眉毛一竖,推着她就往外走。
“记住,下手的时候轻一点,别真把人打死了。”
丹凤元君猛地回头:“我真杀过人?”
妇人笑了笑:“谁知道呢,你刚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可不少。”
丹凤元君迈出门槛,一边行来,一边沉静思绪,不时与身穿绫罗的女子擦身而过,她们有高有矮,有胖有瘦,个个脸上都涂满脂粉,竟一眼看不穿年纪。她随意抓着个女孩,劈头就问:“这是哪儿?”
女孩一愣,随即笑道:“凤姐姐是睡糊涂了么,还是专门来寻我开心,怎么连咱们闻香楼都不认得了?”
一听闻香楼三个字,元凤君那一缕神思才彻底回到身上,什么血孔雀与孽龙,什么忘忧谷和寄身相,原来都是南柯一梦。她只是初入江湖的少女元凤君,半年之前,她的哥哥被天机九宸令主崔元子设计谋害,嫂嫂聂氏伤心欲绝,那元凤君自幼视长嫂如母,嫂嫂之命于她有如圣旨,当下便决心刺杀崔元子,为兄长报仇。
她探知崔元子生性风流,又传闻他最近钟情于闻香楼的花魁绿芜,心一横,便投身到闻香楼,伺机动手。奈何她容貌实在丑陋,若用法术易容,又怕骗不过火眼金睛的崔元子,加之她性情又极古怪,难得讨人喜爱,所幸多年修行练就一身铜皮铁骨,妈妈瞧她刀枪剑戟都来得,便给了她个护院的差事,但凡有客人醉酒闹事,都让元凤君出手教训。
半年来崔元子常到闻香楼寻绿芜喝酒作乐,尽兴了就走,留宿的时候却不多,元凤君蛰伏数月,竟找不到可乘之机。
又是一年重阳节,崔元子无家可回,照旧叫来绿芜作陪,绿芜年轻貌美,性情也活泼,眼波流转之下,哪怕只有八分美貌,也描摹出十二分颜色。有人说她神似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崔四娘,也有人说若论姿色,她早已压过四娘一头。那日崔元子又新得了封赏,兴致高昂,便多喝了几杯,命绿芜带着众姑娘奏乐助兴,姑娘们知道他向来出手阔绰,专挑最热闹最拿手的演来,先是一曲相见欢,崔元子却听得直摇头,嫌它太吵,坏了酒兴,姑娘们又换成《水仙操》,崔元子又不乐意,望着绿芜笑道,你什么时候剃头当姑子去?这么清心寡欲,要不我也剪了头发,当个和尚陪你?
就这样接连换了三四首,崔元子都说不好,绿芜隐约听过些流言蜚语,知道他心中有事,连忙吩咐“快去俊秀坊把宝檀华姑娘请来,多少钱不论”,跟着便只一杯接一杯地劝酒。崔元子块垒难消,几杯酒下肚,很快就觉无趣,于是借口出去方便,起身离席。
他独自来到池塘边,原本来找乐子的是他,现在厌倦的也是他,横竖总是无聊,崔元子便摸出包圣后亲赐的糕点,揉碎了丢在水里喂鱼。这时,他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打骂之声,初始以为是妈妈处罚不听话的倌人,后来觉得不对,仔细一听,竟是姑娘打客人。
崔元子走近几步,正撞见个中年汉子被人倒过来拎着,扑通一声砸进池子里,惊得那些鱼吃的也不要了,四散奔逃。随即一个身量纤长的女子从假山后转出来,崔元子不由一愣,那身形姿态,竟与潇湘女史有八分相似。发觉身后有人,那女子蓦地一回头,露出张满是疤痕的面孔,崔元子先是惊讶,很快便转为嗟叹,原来是个丑八怪,倒是可惜这副身段了。
女子瞥了他一眼就转开目光,指着水里的人道:“让姑娘们陪你玩了半天还不给钱,普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,妈妈说了,一个时辰之内,把账结清,否则就闹到你家里去,让你那夜叉老婆评评理!”
男人慌了神,赌咒发誓一番,又留下一枚家传玉佩作抵押,女子才放他走了。
崔元子在一旁看得兴起,见女子对着月光,将那玉佩细细玩赏,不禁笑道:“这不是和田玉,也不是翡翠,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块岫玉,你被他骗了。”
“你识得玉?”
崔元子却偏不顺着她的话说:“你来闻香楼多久了,我怎么从来没见过?”
“半年多了,但妈妈不常让我到外头来。”
崔元子点点头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元凤君。”
“凤君?倒不像这里姑娘会用的名号。”
凤君冷笑:“是了,这等好名字,我一介青楼女子本不配用,只可惜我没崔令主你那样好命,托生在大富大贵之家。”
“大富大贵?”崔元子竟没动气,“若我与你交换出身,只怕你还未必愿来。”
想到自己那因为他而破败飘零的家,元凤君右手缩在袖里,掌中正握着一把下过血蛊的短刀,只消再靠近三五步,血海深仇便将烟消云散。就在这时,暗地里突然扑出来个浑身酒气的男客,伸手就去拉元凤君胳膊,她眉头一皱,轻巧避开。客人掉过头,口歪眼斜,大声嚷道:“妈妈已经将你许给我了,我可是花了钱的!”
若是平日,一百个这样的人也顿时了账,如今却是在崔元子面前,元凤君不敢施展法术,只得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,道:“既然花了钱,就该去找那些漂亮姑娘,何必到我这里来受委屈。”
见元凤君没有发作,那客人越发腆着脸,凑过来笑道:“别人喜欢俏的,单我就爱丑的,况且你模样虽然不堪,身子骨生得倒秀气,女人么……其实吹了灯都一个样。”说着便伸手来摸她的脸蛋。
元凤君强忍怒火,任由他上下其手,心想待崔元子一走,必将此人分筋错骨,碎尸万段。不料那人竟有些法术在身上,修为还不低,原地使了个定身咒,教元凤君动弹不得,她试着挣扎几下,竟然无济于事,心底暗叫不好。那人将元凤君打横抱起,正要回房,一直倚着假山赏花喂鱼的崔元子忽然道:“赵子虚,还认得我是谁么?”
被他叫出名字的人一怔,抬头看了半晌,猛然站直了身子,大声道:“属下拜见崔令主!”
崔元子摆摆手:“这不是在天机九宸,你不必拘礼,况且你也不再是我属下了。”
赵子虚一时回不过神:“令主这是何意?”
“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,”崔元子冷笑着握紧了刀柄,“我天机九宸可没有你这样下流种子。”
赵子虚硬着头皮道:“可令主你不是也……”
崔元子打断他:“你身为修行中人,学法术就为了对付个无冤无仇的凡人,这不是下流无耻是什么?我今天不杀你,只是不想脏了我的刀罢了,你若还有半点道心,就该及早自我了断,省得师门蒙羞,贻笑大方。”
那赵子虚酒已经醒了大半,他本是小门小户的弟子,资质也不甚出众,早已在道途上断了念想,于是投身红尘,盘算着于俗世上建立一番功业,好不容易进了天机九宸,正要一展长才,没成想得意忘形之下,竟撞到了天机令主手里,依仗法术欺凌凡人,哪个门派都容不下这样的丑事,赵子虚无话可说,更拉不下脸恳求崔元子,只得故作潇洒道: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,就凭我这一身本事,还怕没人赏识么。崔令主,且看三年之后,你我是何光景。”
崔元子没应声,只低头专心逗鱼,赵子虚一拳打在棉花上,自觉无趣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崔元子清理完门户,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,心情大好,转头回去找绿芜继续作乐,剩元凤君定在原地心如乱麻,既然崔元子救了她,无论真心还是无意,她都理应感谢报答,但偏偏那人又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,多谢两个字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崔元子脚下一停,突然回头对元凤君道:“他那样对你,是你愿意的么?”
元凤君别开脸:“我又不认识他,说什么愿意不愿意……”
“既然不愿意,为什么不喊出来?”
元凤君没料到他竟如此在意此事,一时无言以对,只随口道:“这里是闻香楼,他又是妈妈点过头的……”
“闻香楼如何?”崔元子哼了一声,笑道,“妈妈又如何?就算是出来做生意,也没个强按头的道理。这世道本就是天聋配地哑,大事小情,要或不要,只管做了再说,别总记挂着会有人从天而降,替你主持公道。”
见元凤君还是不说话,崔元子将那剩下的半包点心塞到她手里:“再有下次,无论你是否情愿,休想我再出手。”
“且慢!”元凤君手掌一合,攥住了崔元子的手指。
“还有什么事?”
那把匕首就贴在她手腕内侧,薄薄的锋刃被体温捂得发烫,元凤君觑着崔元子腰间乌黑的长刀,虽然已经近在眼前,但尚未探知那人修为深浅,不到万不得已,她不愿就此孤注一掷。
这个理由实在勉强,可元凤君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了。她松开崔元子的手,低头见礼,道:“多谢崔令主指教,但我形貌如此,能得妈妈收留已是万幸,怎还敢奢望更多,我又没崔令主一样的才干,你自是能先斩后奏,换做是我,只怕就连这唯一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……”
话没说完,崔元子便哂笑道:“人各有志,你一介凡人,执着皮囊惑于外物也属平常,刚才的话,你只当没听过。”
这时,绿芜的声音从窗口传来:“崔令主怎么去了这么久,倒叫姐妹们好找。”
崔元子仰头冲她笑了笑:“今晚你还有其他客人么?”
绿芜侧身倚在栏杆上:“姑娘我可是花魁。”
“让他们都回去,今天我要留宿!”
他这一句用上了十成功力,瞬间传遍四面八方,无论客人还是姑娘,都被震得头晕眼花。绿芜更是目瞪口呆,满脸通红地啐了他一声:“就算是客人,也没见过把这种事满世界嚷嚷的,这脸还要不要了!”
崔元子倒是不以为意,大笑着上了楼。
崔元子回到席上,那位最近名动京城的女乐师也到了,绿芜立即命人添酒回灯,重新开宴。宝檀华随手弹拨一曲,曼妙似非人间之音,却道尽了红尘中的波涛翻滚,惊得崔元子都连赞了几声好,取出圣后刚赏赐的紫檀螺钿盒相赠,请她改日到楼台观同自己谈论乐理。众女一番谈笑,很快便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。
崔元子拣了几样宫闱趣闻说与绿芜,其中讲到有海外方士进献了一坛解忧酒,一滴便能忘却烦恼,青春常驻。绿芜听得向往不已,缠着崔元子也要尝一尝,崔元子道,那是帝后二人专享,连太子都无福消受,我上哪再找一坛给你?
绿芜却不依,当下便使出些撒娇弄痴的看家手段,换做别人,早就骨酥筋麻,不知今夕何夕,崔元子倒还有三四分清醒,他拿筷子敲着酒杯想了想,猛地一拍桌子:“听说赤桑宫有种仙酒,名叫千日醉,既然敢称仙,效用应和那解忧酒相近,你且等一等,我这就向他们讨去。”
绿芜见多识广,自然听过赤桑宫大名,只当崔元子是醉话混说:“那赤桑宫是神一道天下属,人多势众,你与他们非亲非故,凭什么给你?”
崔元子冷笑:“不过是一壶酒,我天机九宸难道就不是神一门下?这酒他们愿意给最好,倘若不愿……”
他将杯子一扣,提刀便走,一抬眼,人已经到了十丈开外。
绿芜知道此人不能以常理揣度,有些事旁人只当无心之言,听过便忘,可她陪在崔元子身边这么久,竟仍未摸清他的脾气秉性。绿芜越想越心惊,宝檀华却不动如山,只唤来个小丫鬟,低声道:“去肃政台,告诉神一道天的仙长。”
小丫鬟刚走到门口,神一道天的仙长就到了。
绿芜看见个身穿碧色衣衫,肩披白纱的女修士缓步入内,她也不说话,只对着宝檀华点头致意,然后便盘腿坐在角落里,双目微闭,像是在养神,又像在等人。绿芜让元凤君泡了杯好茶送过去,那女修士摆了摆手,直接送给元凤君喝了。
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夜色已深,客人们都渐渐散了,剩下少数几个要留宿的,绿芜使了个眼色,姑娘们便笑着哄着,将他们扶去房间。
女修士没动,绿芜也不敢动。那宝檀华号称一曲千金,本来早就要走的,此时却陪坐在旁,一曲接一曲地弹着。
眼看铜壶滴漏已经过了三更,那女修士霍然睁开眼,抬手一拂,一道青光从她袖中飞出,在半空里忽地散开,如伞盖一般,笼罩在闻香楼四周。绿芜还来不及多问一句,只听屋顶上传来一声巨响,精铁相交之声不绝于耳,即便有结界支撑,还是有尘沙不住滑落,女修士又施了道法术,融融暖光包裹住众女,没让她们沾染一点尘埃。
元凤君暗自叹道,这番修为实在难得,不知那女修士姓甚名谁,是何来历,等她大仇得报,定要好好讨教。
女修士起身推开窗户,见半边天上都被法术照亮,崔元子长刀出鞘,正和一位须发卷曲的老者斗得不亦乐乎。他一身黑衣,鲜血溅到上面越发醒目,那老者也是浑身挂彩,双手擎着一柄七八尺长的法杖,一招一式皆有宗师风范。
元凤君看他们凌空过了几个回合,若论修为,崔元子远不是老者对手,若不是步步都拼着同归于尽,早就大败亏输。元凤君心中欢喜,都说崔元子斩缘之后突飞猛进,今日亲眼一见,倒是她自个多虑了,刀法还算上乘,道术却只是些偷师来的零碎伎俩,远远不及自家的引血秘法。
电光石火间两人都斗了五六十招,崔元子无以为继,渐渐露出不支之像,老者长杖光芒闪耀,灵力化作赤桑千条,朝崔元子席卷而去。元凤君暗叫一声不好,即刻脸上一红,又自顾自开解道:“报仇本应亲历亲为,若借他人之手,算不得英雄好汉。”
老者占据上风,更是招招狠厉,乘胜追击,崔元子无计可施,只得左躲右闪,可怜闻香楼遭受池鱼之殃,石凳桌椅卷倒一片。
女修士眼见无法收场,正要出手,那老者却道:“女史莫急,待我废了他奇经八脉,断了他道途,再来与你赔罪。”
此言一出,元凤君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,原来这就是与崔元子有过一段参商之缘的潇湘女史,倒是和传言中贪恋私情阻碍修行的模样大相径庭。
女史摇了摇头:“他自有天命,同我有什么相干?”
老者捋须笑道:“如此正好。”
说罢他双手一错,请出本命法器,赤桑宫医道传家,源流本就深厚,这老者又是积年修士,全力施为之下,声威更是煊赫无比,只见他运转法器,口中唱起一段古里古怪的上古歌诀,闻之有如百兽低哮,缓缓向崔元子镇压过去。
乐师宝檀华听了这歌诀,不觉技痒,手已按到了弦上,眼看就要拨出一个音来相抗,余光里却瞥见潇湘女史在旁不为所动,便将手又放了下来。
崔元子早已无路可逃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身筋脉寸寸爆裂,惊声惨叫中,化作一地齑粉。老者大获全胜,志得意满地收回法器,正要按下云头向潇湘女史见礼,只觉背心忽然一凉,元凤君看得最清楚,那崔元子不知什么时候隐到老者身后,用刀尖抵住了他脊梁骨。
“是谁说要废我经脉,断我道途?”
老者又惊又疑,看向方才崔元子陨落之处,已是尘消烟散,只余一道金色符咒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幻光随影符,”崔元子笑道,“能为我抵挡一次致命伤,连玉魄水精都不在话下,你这一招半式又有何惧?”
老者深吸口气:“不可能,‘幻光随影’是阎罗一脉秘法,早已失传,你才多少年纪,是从哪里学来的?”
“你问这么多,是想拖延时间,让同门来救你吗?”
老者苦笑:“我若有你半分狡诈,也不会让你轻易就偷了千日醉。”
“这千日醉本是仙人洞府遗存,侥幸落在你们手里罢了,并非赤桑宫自酿,我若算偷,你们岂不是挖坟掘墓?”
老者说他不过,涨红着脸道:“我学艺不精,有辱师门,你要杀就杀,不用拿言语来奚落。”
崔元子还未动作,潇湘女史却突然上前一步,道:“崔令主,圣后有要事相请,已经等候你多时了。”
崔元子上下打量她一番:“不过是传句话,何必劳动你堂堂长老亲自前来。”
见女史不应,崔元子又道:“最近我几次去宗圣宫公干,都不见你人影,一问才知道你在闭关修行,现在贸然出关,就不怕前功尽弃?”
元凤君不禁惊奇,他二人情事在修士间并非隐秘,虽然神一道天弟子三缄其口,但江湖上早已议论纷纷。有人笑女史割不断花月情根,误人误己,殊为不智,有人怨崔元子太过绝情,如此不择手段,日后必有报应。如今元凤君用亲耳听,拿亲眼看,倒是生出一点与旁人不同的见解,她瞥了一眼绿芜,见她躲在桌案后,正目不转睛看得认真,绿芜也察觉到她的目光,回望一眼,两人竟相视一笑,像是同时多认得了崔元子一分。
那边厢崔元子脸上兀自挂着笑,嘴边却没松半句口:“圣后有请我自当赴约,不过对付一个糟老头子,想来也不费什么工夫,杀了他再去也不迟。”
女史默不作声,只缓步走到老者身前。
崔元子眼眸一沉:“你想拦我?”
“赤桑宫是我神一道天盟友。”
崔元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,随手挽了个刀花,笑道:“你认识这糟老头子?”
女史一愣,摇头道: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见。”
崔元子笑意更深:“那怎愿意豁出性命帮忙?”
女史道:“赤桑宫加入神一道天时,曲盟主曾亲口承诺,若遇危难,定会保他们平安,眼下虽然曲盟主不在了,但这句话我却始终记得。”
“为一句承诺就奋不顾身,难道你跟那糟老头子有私情?”
老者大怒:“下流种子,还不住口!”
女史仍旧不急不徐:“我初来乍到,与他只是萍水相逢。”
元凤君不懂他们在闹什么玄虚,却见崔元子忽然挪开刀尖,对老者道:“瞧在圣后面上,我今天不杀你,回去告诉你家掌门,我取千日醉,是为送给一位我心上的女子,劝他成人之美,别再派些蚊蝇来纠缠,日后我定想法子还他这个人情。”
“心上的女子……”老者狠狠瞪着那位神一道天长老,“原来你们早就破镜重圆,好好好,我这便去潇湘榭向碧蘅夫人道喜,祝贺她徒弟找了个长命百岁的道侣。”说罢便捡起长杖,拂袖而去。
女史百口莫辩,饶是她心胸豁达,也不由得动了真火,但她却不是崔元子那样一不痛快就破口大骂的人,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只轻轻叹了口气,径自回角落里,挨着元凤君闭目打坐,再不看崔元子一眼。
只有绿芜不懂他们间的那些情缠纠葛,眼看崔元子打退强敌,威风八面,不觉脸上也生出光彩,连声向他要千日醉喝。
崔元子点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只乳白玉瓶,还没打开瓶盖,就有一股奇绝的香味缭绕不去。尚未入口,绿芜就先醉了,望向崔元子的眼神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丝媚态,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。崔元子越走越近,每一步都应和着绿芜的心跳,她自小在勾栏中长大,阅人无数,浓情蜜意的时候千好万好,妻子儿女,万贯家财,世上的一切仿佛都能为她抛舍,有人为了得她一句承诺,亲手砸掉了一颗牙齿,约为信物。然而数年过去,绿芜床底的牙齿已经堆积如山,当初发誓要与她双宿双飞的人却一个也没回来。就在这一刻,绿芜下定了决心,只要崔元子开口,无论天涯海角,她都会义无反顾,生死相随。
崔元子却突然停下了。
他对绿芜温柔一笑,脚步一转,走向了另一边。
另一边坐着潇湘女史。
女史听到绿芜若有若无的哭泣,睁开双眼,崔元子的那颗小痣已经近在咫尺。
接还是不接,女史的心乱如春雨,她看见崔元子身上的伤,闻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,听见他浑不在意的笑声,也想起上回斩缘不利后师姐们的告诫,倘若她再次心动,便难逃师门前辈访琴姬一般的下场……
元凤君闭目忍笑,故意不去看身旁女史的反应。她过世的哥哥也颇有些风月手段,此时便在心里将崔元子与哥哥相比较,转念想到哥哥去后,嫂嫂是如何万念俱灰,不免又对潇湘女史的处境生出一两分同情。
“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,还不快尝尝。”待元凤君回神,崔元子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,正直勾勾向她望过来。
绿芜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羞辱,掩面而去。
元凤君的神魂像是飞去了另一个世界,崔元子亲手斟了一杯酒,递到她唇边:“听说这玩意儿能让人腐骨生肌,九转还阳,想来治你脸上的烧伤也不为难,若你从丑八怪变成俏佳人,我看那势利眼妈妈还能有何话说。”
“我说的什么话你都记着?”
此言一出口,女史便暗中叹道:“此女一生休矣。”
元凤君迷迷瞪瞪喝了酒,崔元子托着她的脸,一番左顾右盼:“好像疤痕确实淡了……不过仔细一看,你的眼耳口鼻倒似在哪里见过……哈,我知道了。”他拧过元凤君的下巴,对神一道天的长老道:“潇湘女史,我看这个姐儿竟有几分像你呢。”
换做别的修士,多半已经拍案而起,与崔元子打成一处,但女史只是淡淡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你我也算有缘,正好我身上有件东西,就当是与你的相逢之礼了。”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本书册,元凤君还没开口,女乐师的双眼已是微微放光。
“你久居闻香楼,当知道崔令主于音律上尤其用心,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,从今往后你们一唱一随,笛箫合鸣,也算是一段佳话。”
元凤君不明所以,恍恍惚惚接过来,翻开一看,只见封面上斑驳模糊,仿佛在水中浸过一遍,边角上写着四个小字,风叶寄远。
她眨了好几下眼睛,突然噗嗤一笑。
“什么呀,我最不耐烦学音律,”元凤君反手将曲谱扔到一旁,这千日醉果然能让人忘却烦恼,此时她已浑然忘了身上的血仇,甚至忘了自己丑怪的容貌,只像一个孩子,像一个真正的绝色佳人那样向崔元子张开双臂,坦然说出心中的向往,“不如咱们……刀剑,共舞。”
“好!”崔元子突然起身,一把抱起元凤君,“替我向圣后请罪,就说我有病在身,暂时无法进宫。”
女史恍若未闻,自斟了一杯冷酒,一饮而尽。只有宝檀华犹自赞叹着:“这才是人间。”将那紫檀螺钿盒仔细收入怀中。
崔元子躺在榻上,命元凤君伺候他宽衣解带。这一天之内,他就为天机九宸贬黜了一个人,又招揽了一个人,来回千里,赢得了一场恶斗,这会刚脱下靴子,便脑袋一歪,睡得不省人事。元凤君为他垫上枕头,盖好被子,端来一盏烛火,坐在床边静静出神。
崔元子不知做了个什么梦,睡得颇不安稳,一会柔声叫了几句四姑,一会又破口大骂,说些本色、天然之类难懂的话。
元凤君取出那把匕首,缓缓凑到崔元子颈边,只消轻轻用力,一万个罪魁祸首都立时灰飞烟灭。但此时此地,她却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个念头,这人伤得不轻,也不知谁来给他医治,思及此处,元凤君竟是一呆,直到蜡烛几乎燃尽,她才怔怔回神,心道:“这些伤他都是为我受的啊……”
就像崔元子不懂潇湘女史为何会袒护素昧平生之人,元凤君也不懂,如崔元子这样的风流孽鬼,怎会为了一个丑陋的倡优出生入死。
天色将明,她已不能再犹豫下去。
于是她使了个定身咒,崔元子觉察到灵力波动,顿时清醒过来,见元凤君正手持利刃,靠在自己胸前,他试着运转气息,只觉滞涩无比,竟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。
“这是我豫章元家的祖传血蛊,你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崔元子口不能言,眼眶附近的肌肉却骤然绷紧,烛火摇曳中,那颗小痣殷红如血,更添妖异。
元凤君轻轻扒开他的衣襟,袒露出整个胸口:“从来没人送我礼物,多谢你的千日醉,我很喜欢。”
崔元子皮肤光洁,肌肉紧实,散发着源源不绝的温热气息,元凤君张开五指,一寸寸地抚摸下来,停在他的心口处,那充溢着愤怒与不甘的心跳教她沉醉不已,不禁轻声叹道:“你要没有害死我哥哥该多好……”
崔元子放松了下来,安静地注视着她,好像即使他能张口,也不会问“你哥哥是谁”,他平生行事只问想与不想,而她的哥哥无论是无辜被害还是罪有应得,想来都不会是冤枉了他。
元凤君于是有了一点哽咽:“你如此待我,我本不该害你,奈何杀兄之仇不共戴天……”
忽然间,床帏处悬挂的一支传音信香无风自燃:“……回禀令主,那元家遗孀已经逃离中原,家中还有一小妹,也是踪迹全无,咱们是否还要……”
崔元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元凤君,蓦地开口道:“不必了。九宸席位能者居之,这是咱们的规矩,前任第五席自己愿赌服输,给他家眷的葬仪能送到就送到,送不到也用不着打扰人家。都撤回来吧。”
随着几声“是,令主”,信香灭去,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。元凤君手里匕首微微发抖:“你……撒谎。我哥哥才不是比试输了死的,是你……你设计害他……你有事瞒着圣后,瞒着天下人,我说的对不对?”
崔元子却盯着她被烧伤毁容的脸,那是元家血咒术引发灵火所留的伤痕,会附在人的血肉上一直延烧,除非主人愿意,否则极难扑灭。他轻叹了口气,顾左右而言他:“元小妹,你这刀,饮过人血吗?”
“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邪修!我们豫章元家的引血术,向来只取自己的或是灵兽的血……”元凤君顿住口,“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,多半是你眼红哥哥得了太子青眼……”
崔元子却打断了她,笑得愉快:“那我有句笑话告诉你,今日那壶千日醉,不是专门为你取的——我有个道友三心二意修行受阻,我呢,借你激一激她。”说完,他不再开口,只挑衅似的盯住悬在自己胸口的利刃。
元凤君面色由白变红,又由红变白,半晌也不见崔元子动弹,也不知他到底破开了自己的定身咒没有,终于咬牙道:“好,你肯对我说实话,我也只刺你一刀,若在鲜血流尽之前,有人发现救你一命,我就当天意使然,血债从此一笔勾销,若你不幸……罢了,你我之间,也不知谁更不幸。”
随后她四肢并用爬到崔元子身上,骑在他腰间,高举刀刃,在崔元子炽烈的目光中,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。
鲜血流在青石上,又很快被溪水洗净。
元凤君像是惊醒般抬起头,背上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——她今天又挨大哥打了。
因为她又忘了,练功时不能笑,但放血种蛊那么疼,怎么能不笑呢?
大哥扒光她的衣服,将她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鞭子,元凤君越笑越大声,最后还是嫂子出来求情,大哥才暂时饶过她。
嫂子说,大哥都是为了你着想,以后行走江湖时你就明白了。
元凤君点点头,说我知道,替我谢谢大哥。
这片池塘是元凤君偶然间发现的,深林瀑布,巨石青岩,最要紧是人迹罕至,无论她怎样嚎啕痛哭也不会有人发现。
但这次元凤君到来的时候,发现竟多了个人。
那是个身量刚刚长成的青年,披散着一头长发,亮着两根遒劲的臂膀,正掬起一捧清水当头浇下,闪动的水花飞溅,衬得他一身皮肤更加白如新雪。随后他扯开衣服,赤身裸体钻进水底,久久不见动静,过了半晌,他又忽然跃出水面,张开双臂,对着山林发出清越的长啸。一时间群兽嘶吼,飞鸟投林,枝叶簌簌颤抖,池水荡开涟漪,元凤君则像只受惊的幼兽,趴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下,从缝隙里望出去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青年收了气息,往后一倒,静静浮在水面上,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一名白裙少女御风而来,她低头见着青年,便缓缓按下云头,足尖一点,停在他身边的一朵睡莲上。
“广成派剑宗掌门打听到你诛杀蓬山客的事迹,想收你为徒,专程设宴,却到处寻你不见,你千辛万苦回到中原,不就是想博一个声名显赫么,怎么事到临头,倒躲这里来了?”
青年翻了个身,绕着少女慢慢游动:“他们只请了我,却没请你,跟一群老头子吃饭……没意思透了。”
少女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我一介草木,又无师承,自然入不得高人法眼。”
青年冷笑一声:“别的长老倒罢了,这新任的剑宗掌门还不到三十岁,大概第一次天劫都没渡过,算什么高人?等我斩缘突破,没准本领还在他之上呢。”
“人家从前那叫‘大道门前做祭场’,如今回来转世重修,你又知道什么。况且这也不是本领高低的事。过去在蓬莱别庄的时候,你总对我说,花花世界千好万好,唯有一点叫人看不上,拜高踩低,门户之见太重,如今你初来乍到,倘若没个好师门,我怕你平白遭人取笑。”
听得这话,青年越发刻薄起来:“我不取笑这些欺世盗名之辈也就罢了,他们还敢笑我?一介草木又如何,他们那些修道的,越到后来,越发把心修坏了,是这也瞧不起,那也瞧不起,活像天地间只有他们知晓什么是大道,什么是天理,但凡有人跟他们相悖,就被视作邪魔外道,恨不得诛之而后快,哪里有半分修士的样子。”
“你在这逞一时意气,将来可别后悔。”
“哼!既然他们自诩高人,那我就偏要当个俗人,他们出则高朋满座,入则群仙云集,我就偏偏喜欢和乞儿娼优瞎子瘸子打交道,倘若有乞丐得道,娼优升天,岂不比名门子弟修成正果难得百倍?”
元凤君听着,浑身竟抓心挠肝似的又痛又痒,她想立刻跳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,再问问他,除了乞儿娼优瞎子瘸子,还愿不愿和一个丑八怪做朋友。
少女忍不住笑了: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。”
“哪里不懂?”
“什么叫乞丐,什么叫娼优?”
“乞丐就是我这样的破落户,”青年指了指自己,“至于娼优么……”他突然目光一动,笑道:“法不传六耳,你凑近点,我悄悄告诉你。”
少女不疑有他,往他那边挪了挪:“这样么?”
“再近些。”
“这样么?”
“再近些。”
“这样么?”少女几乎要贴到他身上。
“再近些!”青年猛然抓住她手臂,一把将她拖进水里,少女猝不及防挣扎起来,却被青年顺势泼了一头一脸的水。她不甘示弱,又嫌衣服累赘,索性十指一分,尽数撕烂,兜头向那讨厌鬼扔去。两个人闹了一阵,不知不觉滚在一处,彼此肌肤相亲,呼吸相闻,青年顶住少女的额头,道:“再过几天咱们就该斩缘了,在此之前……”
少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,便任由青年拉着她的手,一起沉到了水底。
元凤君看着那层层叠叠的波纹,身上越发狠痒,她疑心是正在愈合的伤口作祟,这才惊觉,自己已经出来太久,只怕会又惹大哥生气。她匆忙下山往回走,半路上却看见大哥带着嫂子并另外十几个修士模样的人迎面而来。
嫂子眼尖,立刻叫了声她的小名,大哥则使了个缩地成寸,眨眼就到了跟前。
“你遇着休留草了么?”
元凤君见着大哥,就像老鼠见了猫,立刻低下头:“什么休留草,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这两个眼睛竟是白长了。”众人在前,大哥终是不便发作,只得冷笑道,“回去我再同你细说。”
这时,那群修士中有人道:“元道友,据说这休留草天生狡诈,倘若化为人形混入芸芸众生,的确不好分辨,也不能怪令妹疏忽。”
于是她转过脸,柔声问元凤君:“凤姑娘,你在附近可见过年轻漂亮的人,不拘男女?”
元凤君想到池潭里的两人,心中一沉,默默不语。
女修士极为敏锐:“你见过,对不对?”
大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:“你当真见过?”
元凤君从未见过他如此急切,若被他们寻到,多半是凶多吉少。见她还在发怔,大哥耐心全无,抬手就是一掌,打得元凤君扑倒在地,他待要再动手,嫂子却轻轻朝他使了个眼色,大哥虽然余怒未消,几经思忖,还是默默让到一旁。随后,嫂子走到元凤君身边,为她悉心擦去嘴角的血迹。
“嫂子,我好疼……”她还在笑。
“我知道,”嫂子温声道,“你只要告诉咱们休留草的下落,回家我就给你做好吃的。”
“好吃的?”
“嗯,你想吃什么,咱们就吃什么,你身上还有伤,今晚我便不管你哥了,过来陪你一起睡,好好帮你上一回药。”
元凤君身后有两条路,一条通向小池潭,另一条通向广成派。
她闭上眼,指向了左边。
大哥望向嫂子:“果然还是你有办法。”说着袖袍一挥,随手扭断了元凤君的脖子。
弥留之际,凤君还听见嫂子埋怨:“好容易养这么大,这就弄死了,以后还拿什么去威胁……”
大哥笑道:“有了休留草,还要什么其他。”
泉河畔,三生石前。
寂寥无边的荒原上,有一个头戴天平冠,身着古旧衮袍的道人凌风渡水,踏着无数游魂沉浮挣扎的双手,飘然而来。他轻轻一挥衣袖,漫天彻地的哭嚎呐喊便尽数归为沉默,一阵阴风吹过,如同一把硕大的铁犁,掀开荒芜的土地,一条条碧绿的茎叶争先恐后,破土而出。道人缓缓降下,在茂密的枝条间分出一条长长的道路,每走一步,便有鲜红的彼岸花自他脚下盛开,并迅速蔓延开去,汇聚成一片血色汪洋。
道人望着这番改天换地的瑰奇景象,不禁面露笑意,就在这时,一道青光从天外飞来,刺破粘稠如墨的层云,直插入血海深处,与彼岸花聚成的浪潮迎面相撞,同时崩碎瓦解,飞散作点点灵光。
随后,浓云中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,掌中托着个脚穿芒鞋,身披白纱,作西域打扮的修士,只见他粉面桃腮,纤腰束素,似男非男,似女非女,怀中正倚着支苍翠欲滴的青竹,他撕下片竹叶往地上轻轻一掸,露水落地生根,盘曲回旋,很快便长成棵高耸入云的菩提树,遒劲的枝条随风飘动,与艳烈的彼岸花分庭抗礼,互不相让。
道人望着那修士笑道:“尊者果然好神通,看来这次赌约还是分不出胜负。”
“你我之间未竟的赌约又岂止这一样?”修士白纱轻拂,在菩提枝头盘膝而坐,无数妙音鸟围绕在他身旁,他抬起一根指头供鸟儿停歇,目光却转向浩荡无极的远方,黄泉河的尽头:“我曾发下宏愿,要让十八层地狱都化为极乐净土,高石道友,你我相交数千年,难道竟不肯稍微相让么?”
高石君笑道:“不巧,我也发下宏愿,要让地府都开满彼岸花,埋葬一切幽魂恶鬼。”
修士点点头:“那你我的确都无路可退。”他手指一扬,妙音鸟振翅飞远,高石君则手捏法诀,严阵以待。
“所幸咱们的另一样赌约似乎快有结果了……”那西域修士随手向河中一指,万千游魂齐齐退避,现出当中的一只形貌奇异的厉鬼,高石君看她年纪尚幼,头颅歪斜,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了颈骨,忽然一抚掌:“倒把她给忘了。”随后他袖袍一招,那厉鬼便从浊臭逼人的河水中腾身而起,荡悠悠定在半空。
“还认得我么?”高石君问道。
厉鬼眼珠转了一转,露出茫然之色。
“当年你本该被打入拔舌地狱,是我瞧你身负慧根,又有虔诚悔过之心,便禀过阎罗神上,许你再入轮回。而你也应承我,在历遍红尘艰险后,会告诉我与这位尊者,有情无情,究竟孰优孰劣。”
“元凤君,”地府判官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,“你的答案是什么?”
厉鬼瞠目结舌,竟是无言以对。
西域修士衣袂翻飞,上前一步,足踏金莲:“你为救亲姐千里奔波,定是认为万物有情无疑。”
高石君道:“但她最后手刃夫君,岂不是天下一等一无情之人?”
修士丝毫不让:“她肯用自身心血结为缘锁,分明是情深之至。”
“尊者差矣,难道你对最后那无情一刀视而不见?”
“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动心,你又作何解释?”
“何必多言,那胸口流出的鲜血就是最好的答案。”
两人同时沉默,相视一眼后,齐齐望向了元凤君。
元凤君好似还没回神,她扶着沉重的头颅,目光在高石君脸上转了一圈,忽然道:“崔元子,你脸上的痣去哪里了?”
西域修士不禁笑出了声,高石君却眉头一皱,待要再行逼问,黄泉河上突然传来一阵凄声惨叫,他二人回头看去,只见黑水如沸,浊浪翻滚,奔涌的浪花前仆后继,席卷成一处巨大的漩涡,将无数来不及逃脱的魂灵绞得支离破碎,随着一声低沉的长吟,一条黑色孽龙自漩涡中一飞冲天:“你们坐而论道,却让我等凡人遭殃,休想我做你们登天的踏脚石!”
说罢那孽龙又复引颈长啸,修长的尾翼横扫而过,无论菩提树还是彼岸花,都一齐化归血雾尘泥。
“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,枉我曾想收你为徒,以我独门功法为你涤荡命魂,再托生去个太平人家……”
黑色孽龙居高临下,喷出一股腥气:“便是摆渡人的徒弟我还不愿做,又何况是你?你有何刑罚尽管判来,不用合起伙来消遣我,拿我唱什么红脸白脸的好戏。”
高石君冷笑一声,待要出手,修士却按住他衣袖,轻轻摇了摇头:“便让他去又如何?”
心念转圜间,孽龙已调转身躯,飞到元凤君面前,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中,倒映出一条瘦弱扭曲的人影:“快上来,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元凤君没有犹豫,翻身爬上了孽龙脊背,仿佛千年万年之前,她本就该在那里。
孽龙驮着轻如无物的小姑娘,双翼卷起狂风,钻进虚空的缝隙。元凤君问过几次,你要带我去哪儿?孽龙只说睡吧,睡醒你就知道了。于是他伸出爪子捉了一朵浮云,送给元凤君当枕头。
不知过了多久,元凤君察觉到风声渐小,孽龙收拢两翼,开始缓缓滑翔。他们降落在一处云雾缭绕的悬崖上,后有高山,前是深谷。元凤君见孽龙原地一转,五爪猛地插入皮肉,往两边生生剥开厚硬的鳞甲,褪去爪牙,随后从那深红的腑脏中,慢慢走出个人来。
元凤君首先发现那是个没有头的人,伤口处布满血痂,下面是白森森的断茬。
“你的头呢?”元凤君问。
“在你哥哥那里。我寡不敌众,为他们所杀。”
“你的那位朋友还好么?”
“被他们送入了炼丹炉,”无头者道,“想必现在已经进了他们肚子。”
“不过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死因。”无头者拉起她的手,放在自己胸膛上,那里破了个大洞,一颗暗红的心脏嵌在其中,像一滩快要干涸的死水。她待要凑近细看,一股浓烈的腥臭却从死水中喷涌而出,元凤君心知肚明,那是她家祖传的剧毒,以两人的舌尖血调制,无色无味,一旦发作,便是七窍流血,药石无救。
她想要缩回手,却被无头者牢牢攥住:“还有一处,也是你留给我的。”
十根冰凉的手指勾连缠绵,再缓缓向上挪动半分,元凤君这才察觉,此人颈边另有一道伤痕,又浅又窄,却足以致命。
元凤君一切都想起来了。
她是白鹤衣为《折叶记》定下的主角,也是一场乱世大劫的关键一环,注定要为一个叫崔元子的人斩断夙缘,凤凰涅槃,因此名唤“丹凤元君”。
“崔元子啊……”
是那个每一次都和她萍水相逢,只是小施善意,随手栽培,就被她抵死纠缠,害死过一次又一次的人。
“你害死我的,难道只得这几回?”
只听一声轻笑,又一个崔元子从孽龙委顿在地的皮肉里站起来。他身穿玄色宽袍,长发委地,与那高石君的相貌真有七分相似,只在眼角多了一点元凤君熟悉的小痣。
崔元子一挥衣袖,便将那无头人收入了手里的一卷画轴,递了给她:“这些也是拜你所赐。”
元凤君展开画轴,一一看去,她曾经历过的许多次人生便又鲜活过来,最后却都以崔元子的惨死告结:
有时他倒在月夜的花树下,有时暴毙于于金吾卫的军帐中,还有时,是中了她的血咒,就在离帝首剑咫尺之遥的地方,鲜血染遍了红枫……其中有两幅最是让她心惊,一幅画的是渭川塬一座野坟之前,崔元子被一个头戴白色绢花的寡妇一剑剖出了心肝,用来祭奠她冢中的亡夫;还有一幅是在地府黄泉河边,为了阻止她随着那无耻“兄长”寻短见,崔元子力竭坠河,落了个肉散魂消……
那高石君说的没错,她确是天底下一等一无情之人,谁若碰见了她,就该当机立断,一刀将她了结。
元凤君抱紧了孽龙捉给她的云朵枕头:“饶是这样,你却还来救我?”
“我不过是遵从本心罢了,”男人懒洋洋道,“你每一次让我血溅当场的时候,不也是如此么?”
那日崔元子施展秘术,将丹凤元君封入幻梦结界,言道若不能斩断缘锁,便会困守终身,自此,丹凤元君在结界中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。
起初她意态坚定,绝不斩缘,誓要与崔元子相守一生,然而无论她如何费尽心计,两人总难白头偕老,或情极生怨,或飞来横祸,竟没有一次算得上团圆美满,终于有一回,丹凤元君成功化解命中死劫,并与其他二女一道,嫁与崔元子为妻,怎奈何天意弄人,到头来竟是崔元子先一步悬崖撒手,大彻大悟,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。但丹凤元君爱的就是这样的崔元子,冷口冷面,无心无情,她决定最后一次成全自己的痴心,这才有了终南山茶铺前的断情一刀。
就是从那一梦起,丹凤元君干脆反其道而行之,她追根溯源,细数为崔元子心动的每一个瞬间,然后依次斩断、击碎、碾成齑粉。结缘之夜的湖心小筑,她第一次承认了对崔元子的心意,闻香楼的那杯千日醉,她第一次有了恻隐之心,然而最初的最初,早在丹凤元君第一眼见到崔元子的时候,就已对他情根深种。
现实里,在真正与他结缘之前,她就隐忍过很多年,而在梦中,为了重获新生,她也已穷尽了所有努力。
“只可惜这样还不足够。”崔元子摇头。
“我已经杀死你了,一次又一次。”丹凤元君争辩道,“以前每当我有机会杀你都不忍心下手,才孳生了这场孽缘,因此到了梦中我每一次都选择当机立断……”
“但每次你都比之前更加沉溺了。”崔元子蹲在河边,一点点擦去画轴上的血迹,“情之一字,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,与肉身没有半点干系。”
“若不杀你,如何斩缘?”
“只因当年叶休留对你说了一句,‘手起刀落,缘锁自断’,你便一直记到如今。丹凤元君,你修道多年,究竟修的是他人还是自己?”
“可倘若这就是我呢?”丹凤元君指着那一幅幅画道,“哪怕再多轮回一百年,或许我的情意与杀性就是密不可分……那时你还肯来见我?”
“我说过了,这不过是遵从本心。”崔元子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,“我可是孽龙啊,怎能不来这地狱一样的人间看你呢?”
丹凤元君低头不语。许久,她抬起头:“崔元子,想要斩缘的是你,苦修无情道的也是你,为何不痛快将我一刀杀了,还要大费周折关入这处幻梦里来?”
“不错,杀戮亦可证道,但世间亿万生灵,根骨心性各不相同,怎可一并而论。”崔元子并不着恼,徐徐说道,那模样分明不像她认识的崔元子,但又还是那个崔元子,“我斩缘自有我的法子,潇湘女史情深爱浓,法门便与我不同。从前我也喜欢让人照着我的方法来,但这一次,我想问问你的。”
丹凤元君想了又想,缓缓开口:“若想斩缘无碍,还须寻根问底。可我已经回到过初遇之时……”
“不是那里,”崔元子忽然笑了,摊开手掌,“快过来,我自带你去。”
韦幼君醒来时,侍女的茶还没泡好,宽大的马车一摇一晃,香炉中青烟袅袅。她的膝头倒扣着一本书,才刚读了一半,翻过来正好是庄子的一篇齐物论,不过一会工夫,她竟忘了个干净,半晌只想到一句:
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蝴蝶,则必有分矣,此之谓物化。
幼君本就不爱念书,也懒得去计较其中深意,只觉此人行文潦草,狗屁不通,倒不如多看几本刀谱有趣。
幼君是京城里中书令韦家的小女儿,早已受皇帝指婚,同一位性情乖张的郡王之子定了亲,进京后就要完婚。中书令六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女儿,向来娇生惯养,虽然百般不舍,却不敢违逆圣命,只能在排场上尽力补偿。送亲的马车数十辆,一车坐小姐和贴身丫鬟,一车坐奶娘婆子,剩下的则都是韦家精心准备的嫁妆。
送亲的队伍行至终南山,哨探快马回报,说是前头因树木倒塌,阻塞了道路。幼君不愿误了行程,便命底下家丁带上十几个护卫,一齐把木头搬开,谁知他们刚碰到树皮,就立刻口吐白沫,浑身抽搐,倒地不起。
有护卫刚叫了声有毒,就被林中突然飞出的钢刀割断了喉咙。幼君听见喧哗,卷起窗帘往外一瞧,见十余只狼盗从林中飞奔而出,他们身负法力,寻常护卫根本不是对手,很快就被打得丢盔弃甲。
车夫不是韦家的家生子奴才,当即扔下幼君独自逃命,她的丫鬟倒是忠心耿耿,见狼盗步步逼近,颤抖着挡在幼君身前,被当头一棒砸碎了天灵盖,临死前还兀自喊道:“小姐,快跑!”
主仆两个从小一同长大,情谊深厚,但韦幼君此时却顾不得伤心难过,提起裙子发足狂奔,但她一个千金小姐,哪里跑得过妖魔精怪,很快就被狼盗们逼到一处悬崖上。韦幼君举目四望,但见周遭云雾茫茫,当真是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狼盗见她走投无路,便也不着急上前,只等她灰心丧气,自投罗网。
就在这时,对面山头上突然转出来个身骑骏马的黑衣青年,手提酒壶,腰悬长刀,喝一口复歌一声,唱的是不知哪里学来的俚俗小曲:
“天注定,凤栖高楼伴龙吟,
谁料想,并蒂花发一树青。
恰便似,东风一夜扫春庭,红香绿萼各飘零,
只影飞过墙头去,骤雨打碎巫山云,此身才分明。”
他知道自己唱得荒腔走板,但那又如何,无心的人才最快活。
韦幼君乍遇救星,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,正要张嘴呼救,忽然间一线灵光直入心底,无数瑰奇景象纷至沓来,墙头外心照不宣,刑台上血溅当场,一时是软玉温香抱满怀,一时又从卧房里倏然开出一朵血花。
高世隐还是崔元子?
但无论故事如何变幻,最后都停驻在青年人毫无生气的眼瞳上,韦幼君从未如此笃定,只要她喊出这一声,那人便必死无疑。
只是这一迟疑,骏马迈着悠闲的步伐,载着青年渐行渐远,很快就和歌声一道,消失在密林深处。
这一次,韦幼君不曾认得高世隐,他也自不会蒙冤受屈,远走西域。
高世隐留在中原,便不得与裟椤居士相识,更不会有蘸血点痣,来世之约。
等真到了来世,潇湘女史只会是神一道天长老,崔元子也只当他的天机九宸令主,两人在深宫中擦肩而过,谁都不会想到,在某一番失却的轮回中,他们曾是一对爱侣,更是怨侣。至于那个叫做韦幼君或是丹凤元君的姑娘,则更是无从谈起了。
但至少高世隐会活着,活得潇洒自在,活到白发满头。
韦幼君回头望向逐渐逼近的狼盗,又想到那恶名在外的郡王之子,人生在世,又有哪里不是虎口呢?于是她张开双臂,纵身从悬崖边一跃而下,没入万里云烟之中。
随着血色的巨茧消融殆尽,丹凤元君从无尽的轮回中悄然清醒,睁眼见四下无人,只有潇湘女史倚在床边打盹,不知已经守了她多久。屋外,休留仙子竟然罕见地没去休眠,而是拿着把笤帚,细细打扫门口的一地落叶。
丹凤元君抬手,见掌心新凝成了一枚血红尾羽,细看之下,竟不是孔雀,更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。元君闭目凝神,惊觉斩缘过后,自己的星蕴已然脱胎换骨,随之开启的更是许多世以来尘封之遗惠。不仅有崔元子和高世隐,还有许许多多,她曾在这世间走过、见过、爱过、痛过的一切。
此时西方的夜空中突然雷声滚滚,乌云密布,女史惊醒,听见丹凤元君轻声问道:“那个方向是镜殿吗?”
女史点点头,捏了个传音法诀:“代盟主,元君斩缘成功,万事已然齐备。”休留仙子听到响动,推门而入,与潇湘女史对视一眼,点了点头。
随后,女史走到妹妹身边,与她共看风雨欲来,改天换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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